第38节
我摇了摇头,道:“要杀我的幕后主使,多多少少可以估量出来。直到李杜苏死去的时候,我才知道有问题的是你。” 陆陵君疑惑道:“喔?我可是在你遇刺后立即出现随你一同追击凶徒,何以见得此事与我有关?” “因为,杀他们的,本来就不是你啊。”我慢慢说:“应该……是苏樵吧。” “李问与杜非皆是一刀封喉,可见刺客刀法之快之准,然而苏樵身重三刀还能不死,等着我们追到并且还说了话,挪动数次自己的身体,场景太违和了。我见他中的那三刀两浅一深,估摸着深的那下是我的影卫砍的,他既然还想活命,应当不会让自己轻易死去,然而转瞬又死了……反正当时在他身上点来点去摸来摸去的便是你,我想,要杀人灭口的自然是你吧……” “你果然是……”是什么,却没有继续说,陆陵君轻轻晃了晃头道:“我点了他的哑血,加快了他流血的速度,”顿了顿,“我本不想灭口,可他杀了李问与杜非。” 那间舍监窗外便是河,苏樵应当是受了伤想从那逃走,却遇到了正在苦读的李问杜非吧。 我轻声道:“我知道,所以,我没有阻挠你。” “可你,何以见得我今晚会杀你?你若不来,我便动不了手,你的影卫随时跟着你。” 我盘腿坐了下身,屁股沾着草地一片湿润,“我猜的。我猜,当日在游船上我遭人刺杀,会不会正是你与康王里应外合?后来你得知我并未真正沉舟而亡,所以你才诈死诱我出现,是不是?你所谓的中了毒针,正是想误导我刺客擅用毒针刺入心脉,用本书挡着就没事了,结果苏樵来刺杀我的时候用了整盒的暴雨梨花针,你这样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应该还会有后着,我一直在猜啊,如果我是你,我会如何支开影卫,单独袭击呢?想来想去,或许只有到一个较为空旷之处,影卫无处可躲只能蛰伏在较远处,你也会比较容易得手。诶,我只是那般一想,结果一回监舍,便看你房间大门大开,蓑衣不见踪影,心想,你果然,是要引我来此处么?” 陆陵君像是笑了一下,“你几番忽然消失,也不是没有前例。” 我轻描淡写道:“在受了失去挚友的刺激,大雨夜裹着蓑衣一个人跑掉,甚至还是因为我的缘故,情理来说,我应当会去寻你慰你几句的。毕竟……” 毕竟,我还是很在意你这个朋友的。 陆陵君没有再说话了。他沉默了良久,才道了句:“我今晚若不杀你,你的这些临时部署,是不是就失效了?” 我缓缓道:“我方才躲起来的时候睡了一觉,梦到了你,梦里的你对着我根本就下不了这个手,憋了半天还原原本本把真相告诉给我听,我兴奋的拍了拍你大腿说好兄弟讲义气,你笑说友谊天长地久,最后日出升起一片完满结局。接着我就笑醒了。” 陆陵君:“……” 我从袖口里抽出布帕,捂住我腹上渗出的血,“你不必感到内疚,我对我的影卫说,若你动手杀我,便也毫不大意的射死你吧。谁知道,他的箭法如此不准,怎么连着几发都没扎中你要害。” 陆陵君怔怔盯着我。 我起身,俯视他:“所以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说完我转身就走。再也不瞧他一眼。 这一路由官兵送回府,风平浪静。 可现下的公主府又岂会是块宁静之地。 我琢磨着是否索性进宫较为稳妥,可我委实不愿一刻不歇的去面对那些钩心算计。 我想起了一处离国子监不远的地方。 玉龙山庄。 曾几何时,襄仪公主最喜欢呆的地方,山水屋檐景致皆恰到好处。此刻庄外层层重兵护守,庄内亦在我至前快马派人清过场,失忆以来第一次再临,伴着一片昏灰淡雾,眼前所望到的景致竟别有一番唏嘘之意。 待支走了何尚书安放的护卫后,我试着喊了两声,阿左阿右便从角落处窜来出来。 他们顶着可怕的黑眼圈等着我下达下一个折腾人的指令。 我忽然很想踹自己两下。凭什么总要为了你一人让那么多人受累? 奈何自己踹自己这么高难度的动作我做不到,唯有开口道:“你们去睡一觉吧。” 阿左阿右闻言先是面面相觑,再来齐刷刷跪下,阿左抢先急道:“我与阿右虽说情深意重情同手足……但绝无儿女私情啊公主请三思!” 我:“……” 阿右颤声道:“公主……属下还是处子之身……第一次岂可,岂可草率!” 我:“……” 阿左本与阿右同一战线,闻言收敛了表情,转头问阿右,认真道:“何谓草率?右,你这么说就不大妥当了,莫非怀疑我那方面的能力?” 我:“……” 阿左与阿右最终如何去睡觉去哪睡觉有没有一起睡我就不得而知了。 总而言之,此时此刻我只想换掉这身粘腻着血水与疲惫的衣裳舒舒服服睡上一觉,其余的,醒来再谈。 玉龙山庄的公主居所相当安静,绿藤绕墙,月牙雕窗。 我蹲着身子在箱柜里掏了掏,可除了薄纱还是薄纱,一件厚实些的衣裳都没有。想来,避暑山庄自是夏日炎热才来,宫里给备着的自然也不会是棉袄冬衣。 翻箱倒柜的搜罗了半晌,总算在底里处摸着件手感舒适的,用劲一抽,却抽出了一抹稚嫩的粉。 少女的宫女服,眼熟到不能再熟悉的样式。 我呆住。慢慢摊开了这条略带褶皱的裙裳。 一瞬间,仿佛看到了记忆力另外一个娇小的自己,嘻嘻哈哈的抢过手中的裙子,乐滋滋的换上,一面换一面使唤着身旁的小宫女道:“采蜜,我的好妹妹,你便把它借我穿嘛,别这么小气呀……” “公主殿下,这如何使得……若被人发觉,奴婢可是要受责罚的……” “你穿上我的衣裳躺床上睡大觉,谁发现的了?”小小的我换好了衣服梳好了宫女发饰,爬上了窗台,朝那小宫女挥了挥手,爽朗的笑了笑,“我就出庄玩一会儿,傍晚便会赶回来,反正你学我的声音那么像,没在怕好吗!别委屈啦,我走啦!” ——第三更—— 画面微微糊了糊,我隐约拿起丝帕蒙住被蜜蜂叮的红肿的脸,接着却无法往下想,我上前推开窗,窗外一片景致熟悉入眼,那抹粉色的身影在石廊上活蹦乱跳的模样再度映入脑海。 这下一来睡意全无,我索性翻过窗,试着顺着足迹能寻回多少属于公主的过去。 小襄仪虽说换上了宫女服饰,毕竟只为掩人耳目,若想大摇大摆走出去是不大靠谱的,这宫里上上下下谁人不识骄纵蛮横的襄仪公主?故,那时我七拐八弯的找到了全庄最矮的墙,攀着大树直接翻了出去。 此刻我抬着头望着比记忆里高出一倍的围墙,默默泣血——喂,老天爷您莫不是在打趣我来着。 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整到高墙的另一头,一览这眼前一片松影迭嶂,纵然令人心旷神怡,但…… 我抬了抬头。极目望着山林重重。 小妹妹,你莫非是打算翻过这座山去游逛市集?还是说其实你只是溜出来爬山健身的? 我踌躇着现下是要再翻回去还是绕回头走正门,一个转眼却看到了儿时倔强的神情,固执而又落寞的提着裙摆望丛林中走,丝毫不肯认输的摸样。 明知是记忆呈现出的幻影,我却好像被触到哪块柔软的地方,百感交集的叹了叹,双腿不听使唤的跟着不懂事的往昔往前,向上。 就这般不知攀爬了多久,她总算停下脚步,怔怔眺望远方天际,似有清风飘入她的眼,晶晶亮亮的散发着奇样的光华。我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除了一片昏灰的天际与湿冷的山林,却是什么也瞧不着。 我不觉惑然,当时究竟在望些什么呢? 然后我听到了小小的公主开口叹了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恍然间,我明白了。 少女的公主费了那么大的劲,只为能静心的看一次日落。 殊不知这样娇小的小姑娘,良辰美景未至,为何会对着绝美之景吟出这样一句迟暮者的无奈呢? 是因为她预知了未来的自己要经历这样多的残忍与背叛,危机与暗杀,才双十年华,就要开始凋谢与寂亡了么? 我不得而知。 我想我真的不该四处乱跑,不如回头睡一觉来得实在。 我回过身,正待下山,却望见了东方墨蓝的天际矗起一道细细的金线,红得透亮,而后慢慢冲破云霞,刹那间火球升起,五彩纷披,灿若锦绣。 这一瞬,层层的峰峦间染上了瑰色,竟与多年以前的小襄仪所处所见不谋而合的重叠在一起。 只是……当年一眺日落西,而今一览东方红。 耳边仿似想起一句话:“殿下总以险恶度人,却不知此心常看得圆满,天下自无缺陷之世界,此心常放得宽平,天下自无险侧之人心。” 直至周围光亮起来,我才发现自己此刻所置身的是一片枫林,满眼枫红绽放的一塌糊涂,心底底滋生出一种奇异的情绪,红色的色彩仿佛产生了某种温度,燃得连空气都暖和起来。 恰有山风拂过,吹得枫树沙沙作响,吹得心里纷纷偏乱,我顿了顿足,朝着最高的那棵树一步步行去。 事实证明,当感情酝酿正浓时,智商一定淡若无物。 所以在我一脚踩空,浑身先是一轻,再是重重的往地底下的大坑跌去时,我再度忆起了一句话——在同一个地方跌倒过两次的,活着是一种奇迹。 我拍了拍屁股环顾着堆满树叶的大坑,未见何尖锐的竹尖,这陷阱并非用来捕捉飞虫走兽,但如此高度也不见能够借助攀爬之物,若无人发觉饿死在荒山上的可能性还是不小的。 我试着喊了两声阿左阿右……果然没人。我还抱着他们尤为忠心护主宁愿过劳死也要偷偷跟着我的侥幸呢……看来当真跑去睡了啊…… 我叹了叹,今时尚且如此,遑论当年。 还那么小的襄仪除了一个劲的哭喊唤人救命,傻乎乎的用小手挠着石壁还摔得屁滚尿流,别无他计可施。 更糟糕的是,眼见太阳落山,天色漆黑,山林晚间更为清冷,我也只能蹲坐着抱紧双膝,一边发抖打颤一边抬眼看着满天星辰,哭哭停停哭哭。 直到听到一个男孩的声音:“谁在下面哭?” 我仿若听到天籁一般打了个激灵,带着哭腔道:“我,我在下面!” 一个脑袋从上头冒了出来,却因月光微弱看不清样子,“你是谁?” “我是……”那时警惕的想,若是贼人如何是好,遂道:“我乃……宫中宫女……不小心跌下至此……你,你可能救我?” 那男孩喔了一声,道:“可以啊。” 我喊:“那你快跳下来啊!” 男孩:“……我手上并无绳索,你等我下山去取……” 我急问:“你下山再上山最快需得多久?” “两个时辰。” 这么久让我一个人呆着?若有路过的老虎狮子将我吃了怎么办?我慌了:“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你,你得留下。”留下如果有野兽或许先把你吃饱了就不用吃我了。我如是想。 男孩无奈道:“我的轻功不足以跳下去救你上来啊小妹妹。” “可,可我一个人,会害怕,会冷,会困,这么冷这么困,如若我睡着了,就醒不来了。你,你留下来看着我,陪我说说话,待天亮了,太阳出来了,我暖和了,你再去找绳子,好不好?” 一件厚棉袄盖在了我的脸上。 男孩道:“穿上吧。你分明就是不敢一个人,借口还真多。” 言下是同意了。 我喜滋滋的穿上袄子,这才暖和了不少。抬头往上望去,那个男孩似乎坐在坑边,露出一点点衣角,许久没有动静,也不知在做什么。 我想了想,道:“诶你,你这么晚,为何会在山上?” 他道:“诶什么诶,没有礼貌的小姑娘。” 我:“可你又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道:“叫名字也没大没小,小妹妹,喊我一声大哥哥便是。” 这分明是在占人便宜。我不示弱地道:“凭什么?没准你比我还小呢。” 他哈哈笑道:“我十七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