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风吹书页,带来沙沙的轻响,蒋正寒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愤怒也没有出声——纵使何老师把那本书扔下楼了。 阳光折射在栏杆上,有些微的晃眼。 第三章 江明一中的高三年级共有三十个理科班,而在这三十个理科班之中,又有三个出类拔萃的尖子班。 夏林希所在的高三(三十)班,正是理科尖子班之一。 班上的同学都是好苗子,学校领导对他们寄予厚望,盼着他们为校争光。 像蒋正寒这种曾经名列前茅又忽然一落千丈的学生,难免会受到特殊关照,通常给予关照的那个人,就是他们雷厉风行的班主任。 班主任扔了蒋正寒的书,脸色缓和了不少。 课间走廊吵吵闹闹,只有这一块安静得吓人。 “该讲的话我都讲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何老师对着蒋正寒说,“你如果真的不想学习,可以,你给我写个保证书,保证不参加高考,我立马把你调到普通班。” 蒋正寒半低着头,观摩地板上的瓷砖。 何老师抬手搭上栏杆,目光均匀地落在三个人身上:“今天上数学课,你们几个在听吗?夏林希是年级第一,她会了不需要听,你们剩下的三个人呢?肆无忌惮,谈笑风生,没有一点做学生的样子。” 张怀武咽下唾沫,端正态度道:“何老师我们错了,以后上课都会认真听。” “好了都走吧,”班主任摆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条烟,“我讲这些话,我自己都烦,不过只要你们能听进去,我讲多少遍都行。” 说完,他拿起打火机点烟。 学生们都离开了,又走过来一个年轻的老师,那老师看了一眼楼下,笑着问道:“何老师何必呢?学生看一本课外书而已,这就扔掉了?” “我当了十年班主任,不是一开始就扮黑脸,”何老师答道,“我发现软硬兼施没用,学生们总以为我会软下来,和颜悦色也没用,没人会当一回事。” 他将烟灰弹到走廊的垃圾桶里,咳了一声又说:“我们省一年七十万考生,录取名额有多少,重点大学的录取比例,是全国数一数二的最低。” 何老师看着楼下,继续开口:“再看看我们学校里,家境好的都去了国际部,有远见的都去了竞赛部,保送名额给我们尖子班留了多少?” 他吞云吐雾,皱着眉头说:“高考是什么,千军万马走独木桥,我不把他们逼得紧一点,怎么能得到最好的成绩。” 蒋正寒踏着烟味走回了教室,广播正在播放眼保健操的音乐,同学们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紧闭双目做着眼保健操。 蒋正寒站在门口停顿了两秒,转身飞一般地跑下了楼梯。 顾晓曼问:“蒋正寒又发什么疯了?” “肯定是去捡书了,”张怀武回答,“你们不知道,那本《算法导论》,真的是正哥的宝贝,128元一本,正哥在新华书店原价买的。” 他叹了一口气:“昨天的值日组长是谁啊?怎么任由同学把书交给班主任,这不是害我们吗?” 顾晓曼斜眼看向夏林希。 昨天的值日组长,正是夏林希本人。 夏林希没进教室,她跟着蒋正寒下楼了。 高三教学楼共有五层,毗邻一片小树林,书是从五楼扔下来的,刚好砸进了树林里。 江明市的夏天向来炎热,自从八月中旬开始,每一天都是高温橙色预警,小树林中凉荫消暑,却一向鲜有人至。 原因无他,只是这里蚊子比较多。 蒋正寒低头找书,双腿都被蚊子叮了,肿起来几个大包,非常的痒。但他挠都不挠,一派超然物外的姿态。 直到夏林希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我看到了,在花坛边。” 蒋正寒转过身,瞥见了夏林希。 她弯腰捡书,校服的裙摆遮过了膝盖。 这大概是蒋正寒十八年来,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子独处,尤其这位女生还帮他捡书。他心中十分感激,但不知道说什么,想了半天就冒出一句:“这里有蚊子。” “啊?”夏林希把书递给他,“你说这个干什么?” 蒋正寒接过书,随手去牵夏林希:“此地不宜久留,我被蚊子咬了几个包。” 夏林希低头看着他的手,见他食指的指节上还趴着一只蚊子,她索性从裙子口袋里摸出一瓶风油精,二话没说扔给了他。 蒋正寒接住风油精,觉得自己承了一个人情,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寻思着以后要找一个机会,送夏林希一瓶花露水。 夏林希身高一米七,比蒋正寒矮了十几厘米,为了方便对话,她踩上了台阶:“昨天我是值日组长,有人捡到了一本书,我没当一回事……” “没关系,”蒋正寒说,“这本书我看过很多遍,买来是为了作纪念。” 墙角树荫浓密,当空阳光一洒,遍地都是虚浮的光影,他随手翻了翻破落的书页,半开玩笑地说:“被班主任这么一扔,纪念意义更大了。” 他笑起来很好看,带着一目了然的友善,莫名增加别人的好感。 夏林希心想,也许今天早上班主任说得没错,蒋正寒将来可以去做一个模特,他这么一笑,隔着屏幕都很引人注意。 眼保健操奏响尾声之前,夏林希回到了教室,又过了一会儿,蒋正寒出现在门口。 两个人相隔一段时间进门,没人觉得他们刚才在一起。 蒋正寒坐回原位,张怀武还在轮刮眼眶,他从手指的缝隙中偷看书页,瞧见整本书都摔得稀烂,几乎想象不出原来的形状。 蒋正寒掏出胶水,试着拼凑残缺的纸张,但是毫无悬念地失败了。 “128块钱的一本书,就这么废了,”张怀武问,“不过这些编程算法,到底有什么好玩的,让你这么喜欢?” 蒋正寒回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学。” 张怀武叹气:“你小心变成书呆子。” 蒋正寒笑了一声:“做书呆子也不容易啊。” “正哥,你起码要为将来做打算吧,”张怀武仿佛被何老师附体,在这一刻,竟然变得有些苦口婆心,“你在我们班总是垫底,万一明年考不上大学,你爸妈会让你复读吗?” “明年的事,明年再说,”蒋正寒拍了拍张怀武的肩膀,“谢谢哥们的提醒。” “谢什么?” 有人把语文试卷放在蒋正寒的书桌上,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分数栏:“满分150的卷子,总分考不到90,蒋正寒同学的母语,是中文吗?” 听到这个声音,顾晓曼脸颊一红。 张怀武“嘶”了一声,抬头道:“陈亦川,川哥,你好好发卷子不行吗,怎么说话还带刺儿?” 作为一名忙碌的语文课代表,陈亦川还有三十几份试卷要发,他不应该在这里停留太多时间,但是他今天心情好,所以就回了一句:“我这不是好奇吗?真有人能考一个语文不及格。” 夏林希一手撑腮道:“没什么好奇怪的,也有人能一直考全班第二。” 张怀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在高三(三十)班,如果夏林希是万年第一,那陈亦川就是万年第二,雷打不动的第二。 想当年文理分科,陈亦川就是以第二名的成绩入班,从此他仿佛受了诅咒一般,再没考过除了第二以外的名次。 于是人送外号老二哥,也有人称呼他二师兄,总之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诨名,让他心中憋了一口怒气。 所以夏林希刚才的话,无异于挑衅了。 夏林希按动圆珠笔,在草稿纸上默写公式,陈亦川站在她的书桌旁,身影挡住了阳光,他左手抱着语文试卷,另一只手翻了翻夏林希的习题册,笑了一声然后说:“真有毅力,做这么多题。” 在本班同学的心目中,夏林希和陈亦川分属两种不同类型的学霸,他们普遍觉得,夏林希依靠题海战术和总结题型,而陈亦川靠的是……天赋异禀。 他连作业都不做,纯粹高智商,自习课上别人都在刷题,他一个人钻研量子物理。 每当何老师巡视过来,陈亦川都会掏出《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一把盖在他的《量子物理》上,然后飞快地写完选择题,让一旁的何老师赞赏不已。 陈亦川的同桌总想给他跪下。 他在年级是一个神话。如果仅仅是成绩好也就算了,可怕的是他打游戏也很强,几乎掌握了全年级男生梦寐以求的技能。 像是为了证明这一点,陈亦川开口问:“这个周末谁有空?上我家打一个排位赛。” “我有空,我也会玩网络游戏!”顾晓曼应道。 陈亦川挑出顾晓曼的试卷,放在她的桌子上:“你还是自己玩吧,我从来不带女生玩。” 我从来不带女生玩。 这句话瞬间浇灭了顾晓曼的热情。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做贼一样偷偷照了脸,然后抬头寻找陈亦川,却发现他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别看了,”夏林希说,“他去另一组发卷子了。” 顾晓曼立刻问:“我们组的试卷发完了吗,他就走了。” 夏林希语气没什么变化:“应该发完了,不然也不会走。” 顾晓曼双手抱着书包,凑近了一点又问:“那你觉得,他刚才有没有看我?” “好像往这里瞥了两眼。”夏林希回答。 那就是看了,顾晓曼心想。 教室里弥漫一股空气清新剂的味道,这味道很浅,混合着茉莉花香,比平常还要甜一点,顾晓曼坐在这样的教室里,心底的花也像是生根发芽了一样。 她侧过脸望向夏林希,想和她说一些心事。 但是顾晓曼很早以前就知道,夏林希和陈亦川关系不怎么好,他们两个谁也看不起谁,经常面对面相互贬低,话里都带着戾气。 所以顾晓曼的心事,既不能和同桌讲,更不能和父母说,她只能自己憋着。 顾晓曼默不作声,低头把玩自己的小镜子。 后排的张怀武捧着试卷,沾沾自喜地问道:“顾晓曼,你语文考了多少分?” 顾晓曼没好气地回答:“关你什么事。” 张怀武不敢再问。 他觉得,女生是这样一种奇妙的生物,她们会无缘无故的生气,无缘无故的不开心,在她们不开心的时候,说什么都是错的。 顾晓曼的确不开心。她摊开自己的试卷,手握成拳,在卷面上捶了一下。 蒋正寒仗着自己视力好,窥见了顾晓曼的试卷分数,他把这个结果转告给了张怀武:“顾晓曼的语文成绩,好像是132。” “一百三十二?”张怀武简直惊呆了,“她怎么能把语文考得这么高?” 蒋正寒回答道:“夏林希的分数,应该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