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第30章 虞仲夜再次下楼的时候,刑鸣已经穿整齐了,正坐在沙发上吃面。面是菲比煮的,依吩咐不加荤腥,不添重料,清汤寡水的一大碗,上头只飘了几根菜叶,但刑鸣狼吞虎咽,他被虞仲夜翻来覆去折腾了一整天,还滴水未进呢。 刑鸣时而低头看手机,时而聚精会神盯着电视屏幕,丝毫没意识到虞仲夜正朝自己走来,直到一只手摸上了自己的额头才反应过来,像受惊的兔子似的抖了一下。 虞仲夜低垂眼睑,撩开刑鸣的额发,额头磕青了一大块,好在没破相。他让菲比拿冰袋过来。 虞仲夜将冰袋敷在刑鸣的额前,对他说,自己按着。 刑鸣便放下了碗筷按住了冰袋,说了声,谢谢老师。他们看上去都从地狱回到了人间,神志也都清醒了。 虞仲夜问他:“在看什么?” 电视里放着的是新一期的明珠连线。这是明珠连线停播调整后的第一期,刑鸣下课,庄蕾回归,台里台外都算一件大事儿。 产后复出的庄蕾仍走煽情路线,个人风格也鲜明依旧,温和,温婉,温声温气,情绪激动时会微微颤抖适当哽咽——但在刑鸣看来,这种清柔绵软的嗓音比起主持更适合叫床。 中国南极科考队完成又一次科考任务,取得两项重大科学发现后凯旋归国,前两天还接受了国家主席的接见与颁奖。这是近期最隆重且最具正能量的新闻,媒体大肆报道几位“南极男神”,围观群众也格外情绪高涨,但众多媒体之中唯独《明珠连线》一马当先,第一时间将科考队员请进了演播室。庄蕾准备还算充分,提出的问题基本围绕科考队的此趟南极之行,他们在中山站里的种种趣闻,或挺进南极腹地前后的重重困难。 她问科考队队长,如何从一个曾经屡屡闯祸的“混小子”成长为一个国家的科研脊梁;她问另一个科考队重要队员,问他知不知道出发前他的父亲就已罹患重病,又知不知道他在他执行科考任务的第三个月撒手人寰。 一个励志,一个煽情,两个问题都提得颇具目的性,也都有愚民的嫌疑。 这期节目旨在宣扬爱国主义与吃苦奋进的极地精神,煽情处庄蕾略带哭腔,华丽陈词,更以堪比好莱坞大片的背景音乐渲染悲情……外行看热闹内行见真章,刑鸣勉强认可这个主题她完成得不错。 但他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好哭的。 观众倒似乎对这种套路十分买账。有个app专门统计实时收视率,圈里人管那叫“野榜”,有时等不了央视索福瑞的数据,直接就以这个作数。刑鸣自认是个狭量的人,节目进行过半就查了查《明珠连线》这一期的收视率,结果令他不由皱眉,不死心,又上网去看大伙儿对这期节目的反馈。 一篇批评家的文章横空出世。这人以前就曾撰文指摘过刑鸣的主持风格,说他冷血、刻薄、恃才傲物却又毫无怜悯之心,甚至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种主持风格的形成源自幸福童年的缺失。这回他毫不意外地盛赞庄蕾令《明珠连线》重回正轨,再次强调温和与深刻并不矛盾,观众需要真情实感,社会需要人文关怀,过份犀利是没有教养与底蕴的表现,一个好的主持人不该与嘉宾唇枪舌战,咄咄逼人。 这个节骨眼上,虽未点名道姓,但矛头明显直指刑鸣。 粗扫一眼文章下面的评论,居然附和声一片。 还没将文章一字不漏地看完,虞仲夜就出现了。收视率不降反升,刑鸣心里硌了一块石头,难受得很,忍不住问:“老师,你怎么看庄蕾的风格?” 《明珠连线》此刻已近尾声,虞仲夜扫了一眼电视屏幕,夸庄蕾道:“绵里藏针,镇得住台。”见刑鸣不说话,反问他:“你呢,怎么看?” 绵是真的,针却没看见,何况镇得住台,镇得住藏龙卧虎的明珠台,这是多大一句褒奖。刑鸣突然嫌弃冰袋太凉,放下了手,沉默片刻才说:“她哭得太多了。” 虞仲夜轻笑一声,问:“如果这期节目你来主持,你想问些什么?” “我会问外媒拍摄到我国科考人员虐杀海狗的照片是否属实,我会问是不是极度封闭、寒冷、压抑的环境引发了‘路西法效应’,造成了两名年轻队员的伤情。”这话多多少少带了点赌气的成分,其实关于南极科考队的选题早在他们回国两个月前刑鸣就已开始准备,新闻最讲究时效性,他敏锐地意识到这回南极科考斩获颇丰,已是个不小的新闻点,又查了查几位科考队员的资料,竟有一位长得还挺帅,更是这个“颜值经济”时代难觅的爆点。为免落于人后,他广览外媒资料,作了一系列深度追踪调查。没想到“群演风波”陡起,白白让庄蕾捡了个便宜。 “两名队员受伤是由于直升机故障,科考队已经辟谣了。你的消息倒比新华社还快。“虞仲夜又笑了笑,握起刑鸣抓着遥控器的手,摁着他的手指,换了个台。 电视画面从《明珠连线》转到了《非常人生》。 节目是提前录好的,骆优这会儿已经不是东亚的人了。 东亚的老孙为捧骆优,可谓不遗余力。回想近两年东亚的重大晚会,男主持中骆优独挑大梁,一众东亚花旦被安排陪衬他这一枚绿叶,这样的画面在卫视台几乎绝无仅有,幸而骆优确有大将之风,风头气场全都碾压那些胸大无脑的美女主持。东亚潜心包装,重金打造,五年时间捧出这么个形象台风无一不佳的骆主播,才敢调整《非常人生》的播出时间段,正面叫板《明珠连线》。之前还不忘刻意发酵“群演事件”,借打压刑鸣打压明珠台。 可惜,东亚台到底比不了明珠台财大气粗,老孙也到底比不了老狐狸城府深沉,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没打压成竞争对手,连台柱子都被人撬走了。 刑鸣明白,如果骆优不离开东亚,自己不离开《明珠连线》,他俩将会直面对抗,好比武林高手对决,你持最快的刀,我执最利的剑,冥冥之中,势必一战。 想了想,又问虞仲夜:“那骆优呢?” 虞仲夜低头看了刑鸣一眼:“你不如他。” 这话若出自别人之口,尚能一笑置之,可说话的人偏偏是这只老狐狸。比起方才那声“镇得住台”更令人难受百倍,刑鸣拳头攥紧,指甲扎入掌心。他听见全身骨头都“咔咔”错位的声音,刚想据理一争,门铃适时响了。 这么晚竟还有访客。可虞仲夜看似早就知道,淡淡对刑鸣说:“你回避一下。” 第31章 不速之客原来是林思泉。 林思泉跨门而入,起初还只谈工作,谈去年斩获的金话筒奖、谈被骆优横刀夺爱的“新闻中国”,后来话题就偏了。他哭了。 刑鸣当然羡慕过林思泉,所有广播电视节目主持人都羡慕过林思泉,但羡慕也没用,他属于老天爷赏饭吃的那类人,音色太好,深沉,大气,有力,独具一种辨识度与仪式感,听闻林思泉平日里也极爱惜自己的嗓子,辛辣不碰,烟酒不沾,睡前要含梨片,天天还泡中药润嗓。 这是观众心目中当仁不让的“国嗓”,但刑鸣发现,原来“国嗓”哭起来也不怎么好听。 林思泉边哭边反复强调,我跟了您十年…… 虞仲夜的声音听来虽温和却不耐烦,也不怎么接林思泉的话茬,只敷衍地安慰着,好了,好了。 刑鸣原本躲在二楼,听见林思泉的哭声忍不住自楼梯口探头出去,只一眼就令他心惊肉跳——他几乎认不出这位林主播了。 仰着痩棱棱的一张脸,林思泉半跪在地上,能看见青青的胡茬刺破下颌。以往那点儒雅,那点周正,那点言笑晏晏的迷人风度,全都荡然无存。他仍然在哭,不是那种半含半露、特别招人怜惜的哭法,而是嘶声力竭,宛若深宫弃妇,毫无形象可言。 一个男人怎么能哭成这样。刑鸣愈发瞧不上林思泉。 也愈发瞧不起自己。 虞仲夜的意思很明白,男人既为人夫,为人父,就得担起家庭重担,别的事情都能搁一搁。 “虞总……我这人没大事业心,主持《新闻中国》还是十一点档对我来说没区别,这十年来我所有的事情都听你安排……”这个男人哭得泪水闪闪发光,鼻音浓重,“我就想知道……你是不是有别的人了?” 刑鸣看见,虞仲夜捏着林思泉的下巴抬起他的脸,姿势与对待自己时如出一辙,他没有回答林思泉的问题,只说,好了,再哭下去嗓子就坏了。 虞仲夜俯身向林思泉靠近,看似要吻他的唇,却在四唇相距毫厘时突然停下,朝刑鸣所在的楼梯口瞥去一眼。 刑鸣因偷窥而心虚,慌张后退,大概是碰到了什么东西,叮叮当当地发出声音。 “不想躲就别躲着了。下来吧。”虞仲夜直起上身,扬起声音,瞧着表情冷淡,铁石心肠。 刑鸣知道这话是虞台长对自己说的,却不知道这个时候为什么要见林思泉。情敌相见,刺刀见红?可他们连情敌都算不上,不过都是合不拢腿的贱胚子,谁也不比谁高贵。 刑鸣坐电梯下楼,从后门走了。 吹了一路冷风,回到家里,第一时间就冲进浴室。 多借了一面镜子,总算看清楚虞仲夜留在背上的画。一匹马,不循传统国画技法的简劲笔墨,还糅杂了西画的慎密线条,使得这匹马亦动亦静,格外昂藏英俊。 前车覆,后车戒,林思泉这辆“前车”,唯唯诺诺,抽抽搭搭,凄凄惨惨,病病歪歪,确实敲响了他的警钟。刑鸣久久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颈上有伤,背上有画,他必须治好伤,也必须洗掉画,他得抹除虞仲夜留在身上的所有印记。 刑鸣将水龙头拧到底,当头浇下最冷的水,又用肥皂毛巾狠命地搓,然而皮肤都快搓蜕一层,还是洗不掉,大概那老狐狸又是故意,根本没用一般的颜料。 折腾了一个小时才走出浴室,视线突然泛花,走路也打起飘来。刑鸣找出体温计,用酒精棉拭净,塞在舌头下面。五分钟后,看见体温计显示将近四十度,反倒莫名心情一松。 他没失序,没丢魂,没中蛊,只是淋了雨又挨了操,病了。病得天经地义。 家里没备西药,没别的法子,喝水,睡觉,死扛吧。 从冰箱里取出冰袋,刑鸣踉踉跄跄,一头栽向大床。翻个身,将冰袋敷上额头,想着虞仲夜那声“你不如他”,渐渐入睡。 第二天刑鸣起得大早,西装革履的把自己打理得特别光鲜整洁,开车去明珠台。 明珠园虽大,但里头车位不算太多,一些资历稍浅的得把自己的私车停在园区外边,只有刑鸣这种知名栏目的主持人才有园区内的专属车位,虽说前阵子差点被扫地出门,这么丁点地方还是替他保留了。 跟停车场的保安打个招呼,刑鸣减速慢行,准备泊车,但一辆红色的法拉利竟占了原本属于他的车位。 法拉利自然是极打眼的车,自刑鸣入职以来,极少在明珠园内看见这样的豪车。明珠台财大气粗,尤其文娱中心的那些主持人,常年走穴,外快捞得不少,不是买不起,而是约定俗成,没人敢让这样的车驶进明珠园。 有些东西太张扬,张扬便意味着众矢之的,电视台里都是人精,没人会犯这样的傻。 刑鸣自己开的是一辆白色的宝马320,分期付款,没别的,一来喜欢德国车,二来他好面子。 眼见车位被占,他不得不把车又倒出停车场,停去园区外。 前前后后折腾了一点时间,踏进大办公区比往常迟了点。发现组里的人都在打包收拾,刑鸣皱眉,问他们,怎么了。 阮宁跑来说,一大早新闻中心来的通知,他们得搬地方了,这一层的办公区域全归新主播所有。 “新主播?谁?”刑鸣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名字。 “骆优啊,他现在就在台长办公室里,老陈让你来了也一起过去。” 第32章 刑鸣杵在台长办公室门口,不进去。 门虚掩着,能听见里头人谈笑风生,先是老陈的声音:“虞叔,我刚才看见老林去取车,乍一眼还没敢认,你换车了?” 虞仲夜“嗯”了一声,不接老陈的话茬,转而问另一个人:“老爷子最近身体还好?” “外公挺硬朗的,他也常惦记着你,他说这么些年敢在棋盘上赢他的,也就你一个人。”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一口特别标准的普通话,音色不厚不薄,非常悦耳。 虞仲夜笑声爽朗:“改天约老爷子出来下棋,还是老规矩,让他两子——不准耍赖。” “好,”年轻男人也笑,“我回去转告外公,我来作陪。退休以后他每天也就练练书法、写写书,闲得很。” 老陈已经完全插不上话了,办公室里就两个男人闲话家常。刑鸣站在门口,百无聊赖却也不进去。 直到虞仲夜的声音扬起来:“在外头站得够久了,进来吧。” 刑鸣推开门,视线越过两个相熟的男人,停留在一张新面孔上—— 他眼睛猛地一亮,明珠台的台长办公室绝对不是蓬荜,但这人确实光彩夺目,煌煌发亮。 骆优。 骆优看见刑鸣进屋,主动站起来,迎上去,开玩笑说:“这不是比男模明星还帅的那个刑鸣么,久仰。” 来人挺高的个儿,以前在镜头里瞧不出这人这么高,只觉如此俊美精致的长相,不该再在身高上占人便宜。刑鸣基本平视骆优,面无表情,毫不殷勤:“停车场里那辆法拉利,是你的?” 骆优倒是表现大方,朝刑鸣递出一只手:“以前咱们是各为其主,以后就得共同进退了,一笑泯恩仇,怎么样?” 为示友好,骆优耐心十足,一直面带笑容地伸着手,但刑鸣冷眉冷眼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大约过去了几分钟,他才给了反应。当着虞台长与陈主任的面,也不握上去,只“啪”地一下拍开对方的手:“幸会。” 还不待刑鸣把凳子坐热,老陈简单通知了一声办公地方搬迁的事情,便开始夸奖起骆优来,滔滔不绝的就是一个吹,说原本还担心骆优初来乍到需要时间适应,没想到试播了一期《新闻中国》,他记性奇好,反应奇快,那些充满拗口专业名词的短新闻他念来毫不卡壳,能与完全不相熟的导播默契配合,甚至从头到尾没看过一眼提词器…… “都是基本功,念这个专业的都能做到,不止我一个。”骆优自谦,继而表态,“我学生那会儿就特别憧憬明珠台,《新闻中国》收视率最高,《明珠连线》影响力最广,都是中国最好的节目。” 老陈插话:“是不是可以发通告,《新闻中国》就由小骆上了?” 刑鸣不自觉地勾了勾嘴角,神态不屑,老陈的反应完全是小题大做,新闻主播是整个明珠台最没意思的工作,照本宣科么,谁不会。 虞仲夜似乎注意到刑鸣的反应,不答老陈的话,反对他说:“《东方视界》的样片我昨晚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