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好话总是人人爱听的,尤其从小孩子嘴里出来的话,更显得真诚一些,一屋水葱们都微笑起来。 徐老太太也笑了,冲丫头们说道:“不能让人白夸了你们,有什么好果子,还不快端出来。” 便有两个丫头笑着去了,过一时,端着几碟子蜜橘回来,一人几上送了一碟。 其中一个丫头笑行礼道:“老夫人,大奶奶说,这是才从南丰那边来的,东西虽寻常,但品种同我们这边的不一样,特别浓甜,一点儿也不酸。大奶奶想着合您的口,特意都叫送来了。” 许太太凑趣夸道:“世子夫人真是有孝心。” 徐老太太含笑点头,却跟着又伸指点了点珠华:“这么说,珠丫头倒是不能多吃了,我瞧你才换了颗牙,这个阶段,甜的吃多了可不好。” 珠华服了:她在这屋里就是个添头,跟背景板差不了多少,徐老夫人确实也没显得多留意她,就一直在跟许太太说话,结果她身上的一点变化都没藏过她的眼睛,这份掌控全局的能力,谁要把她当成一般的老太太那真是傻了。 她不敢多表态了,谨慎地应了是。倒是许太太对此又有话说:“说到牙,我们家那个似乎快长了,这几天整天口水流个不停,我都不敢凑上去叫他亲了,碰一下要糊我一脸口水。” “那是快要出了……” 谈话重新绕回了婴儿经,珠华无聊地开始剥起蜜橘来。 “他还不依呢,这小冤家,闹得我烦了,把他生母叫来替一会,他都不乐意,一意就盯着我,到我怀里才笑,一笑就口水直流,唉,真是拿他没法子。” ……这么热闹说半天,庶子啊?! 珠华无语地往嘴里塞了瓣蜜橘,不懂这位太太怎么想的,到国公府来表现自己的贤惠大度? “不怕老夫人笑话,我如今啊,才终于觉得对得住我们老爷了,他将四十的人了,膝下一直没个儿子,年年祭祖,我都觉得对不起地底下的列祖列宗,这要一时去了,我都无颜见他们。如今可好了,总算有一个肚皮争气,生下这个宝贝疙瘩来,了了我一生的心事。”许太太说着,一副欣慰之极的样子。 珠华含着橘瓣一个激灵——什么意思啊?当着和尚别说秃子,这是基本的社交礼貌,当着钟氏的面夸耀半天自家的儿子罢了,这没什么,毕竟不能你自家没儿子就让人家有儿子的都不能提对吧,可添这最后一段什么意思?列祖列宗都出来了,这要不是针对钟氏,明说给她听,珠华真不信。 “珠儿,这橘子果然甜吗?” 再度被点名,珠华这下终于反应过来了,大约徐老夫人第一回叫她就不是无的放矢,她人老成精,听许太太说了一会就意识到其中弯绕了,所以拉她出来打个岔,怎奈许太太夸耀的心太坚决,钟氏又不是那等很能交际的,没能适时插上话,硬还是让她把话题扯回去了。 她就露出甜甜笑容来——笑到一半想起不好,忙又收回去,改换成练习过的抿唇笑:“回老夫人,可甜了,我家里买的橘子都没有这样好的味道。” 心中寻思:看样子这肯定不是徐老夫人的锅了,她要想给钟氏难看,犯不着一而再地出来控场,所以,是张许两家原就不对付,私怨?政敌? ——不,也不对,如果两家原就有矛盾,那国公府就不会同时下帖给两家了,必得有个规避,否则岂不是自找为难。所以这矛盾就算有,也应该是最近才生出来的,外人都还并不知觉。 徐老夫人笑道:“你既喜欢,回头走时给你带一小篓去,只是不许吃多了,一天最多吃两个。” 珠华忙起身道谢,又笑:“多谢老夫人,我二表姐也爱吃甜的,这回她没来,我带回去,可叫她沾着我一回光了,我再背错书,她也不好意思训我了。” 她说张萱不过顺嘴一句,但说完便见对面许太太的脸冷了一瞬,她旁边的许家大姑娘许燕儿放在膝上的手则动了动,有个明显扯帕子的动作。 珠华瞬间了悟:张萱一个深闺少女能有什么同时得罪着她们母女俩的?时间再限定到最近,那就只剩下显而易见的一桩。 ——汪家哥哥挺抢手呵。 珠华就淡定多了,不管怎么说,张萱亲事已定,张家立于赢家地位,别人不忿爱说几句酸话,那就由她去说好了。 一个丫头在此时掀帘进来,福身笑道:“大奶奶想请几位姑娘去坐坐。” 徐老夫人请人来为的是说一说家乡风物,解解乡愁,许燕儿和张莲并珠华年纪太小,都不是在德安府长成的,她们在这也是无用,人多了倒可能闹着徐老夫人,世子夫人所以掐着时间,就命人请小姑娘们过去了。 当下三人起身,行礼告退,跟在丫头身后鱼贯退出。 徐老夫人虽然和蔼,但她身份摆在那里,在她面前很难不绷着,如今离了她跟前,诸人都松了口气,连张莲都不例外,珠华从她面上看不出来,但觉得她的步子比先先前进正院时要轻快一些。 许燕儿更是,她还凑近过来说小话了,挨着张莲低声道:“你那个好妹妹今儿没来,是定了亲不好出门,在家装淑女了吧?” 张莲沉默着,闷头往前走。 珠华望望前方的丫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酸,继续酸,酸死你也没用。 许燕儿得不到回应,不甘心地继续道:“张姐姐,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若是我,我也不开心。” 张莲继续沉默。 虽然还是没回应,可是不反驳本身也是一种态度,许燕儿就自动把当成默认了,再接再厉地把话更往白了挑:“张姐姐,你别怪我说你,你就是太老实了,什么都不争取,才让别人一心就欺负你——按着排序,这门亲事本该是你的才对,凭什么越过你给了张萱?” 张莲的步伐慢了慢。 许燕儿挑拨见效,心中一喜,跟着便听张莲终于开了口,她慢吞吞地道:“你说错了,是你的才对吧。” …… “哈哈!” 珠华喷笑出声,她都顾不上露出牙洞了。 许燕儿遭这闷头一击,本就大为羞恼,珠华还毫不掩饰笑她,她立刻把火力转而喷向了珠华:“哼,小丫头片子,你有什么可得意的,你那夫家才要倒霉了,到时候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珠华:“……” 哈?自己失恋跟她有什么关系,咒她干什么啊。 真讨厌,怪不得汪哥哥不喜欢她,哼。 ☆、第53章 许燕儿说的这句话,珠华初听是真没有放在心上,因为这听上去就很像不痛快时顺口带出来的话——你给我小心,你马上就要倒霉了什么的,只是许燕儿的攻击对象比较清奇,也可能是上面连着话赶话,又或是她认为攻击苏家对珠华来说更有杀伤力。 对珠华来说,她唯一有点奇怪的是:她打哪里知道她定过娃娃亲的?不过考虑到许太太和钟氏认识,金陵城说大很大,说小也小,这些官宦人家的交际圈子说来说去其实就这么几个,互相熟知彼此的家事似乎也不是非常令人意外的事。 有鉴于此,珠华就只是顺口回了一句:“许姐姐好灵通的消息,我都没听说的事,你打哪儿听来的呀?” 她不是没有更利害的话回她,只是眼下在别人家做客,前面就是引路的丫头,跑人家来为一点口舌拌嘴,拌赢了也没多大光彩。 许燕儿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了,她后悔地狠狠咬住了嘴唇,用力白珠华一眼,却是再也不肯吭声,自然也不会解答她的疑问了。 这种小小纷争既已消弭,引路的丫头就只当全然没有听见,含笑带着她们拜见了徐老夫人的孙媳妇,这一代的世子夫人徐沈氏。 布置得温馨香软的东耳房内,一名贵妇端坐正中,她天生一副窈窕身段,肌肤雪白,面比花娇,是个一眼看上去有几分柔弱的美人。 但珠华穿来的时候久了些,平常又很注意收集信息,因此知道她那捧着细窑茶盅似乎细得一碰便折的手腕,可远远不是看上去那么单纯——因国公夫人笃信佛事,懒理俗物,这二三年来国公府的中馈家事已渐渐移交到了长媳手中,这位年不过三十、看上去花瓣一样娇嫩的美人手里,事实上握着一府的内务。 说是一手遮天夸张了点,毕竟上面还压着太婆婆婆婆两重山,但大权在握是毫无疑问的。 当然,能嫁给一等公府的长子为冢妇,成为未来的国公夫人,这位沈少夫人本身的出身必须也非常豪。 据珠华搜集来的八卦,比徐家还豪,因为沈少夫人是有朝廷御赐的封号的——是独赐予她的封号,而不是由世子夫人这个身份而来的诰命。 ——乐安县主。 是的,这位沈少夫人是皇族,平郡王之女,同今上是三服之内的近亲,能管皇帝叫一声“堂伯父”。 这个出身配魏国公世子当然是很堪匹配了,要不算权势算血统,沈少夫人还更高贵一些呢。 所以她虽然年轻,看着没有徐老夫人那么德高望重,但小姑娘们在她面前也仍然都带着些屏气凝神,不敢放肆。 沈少夫人也觉出来了,笑道:“在我这里不必拘礼,只管说笑无妨的,玫儿今天不舒服,不然带你们到她那里去,倒是更自在些。” 她说的是徐家大小姐徐玫,照理确实该由徐玫陪着她们,沈少夫人执掌中馈,家务繁忙,本没有陪着她们的礼。 许燕儿立刻关心地问道:“玫姐姐怎么了?” “没什么大碍,大夫看过了,开方吃了药,只是要再静心休养两天。” 她们说着话,站在珠华身侧的丫头见她的茶盅空了,提起小茶壶来给她续茶,不知怎地,她面色忽然一变,手下跟着一抖,壶嘴就冲着珠华身上来了。 饶是珠华避得急,襟前仍旧湿了一片。 那丫头放下茶壶,眉头紧紧皱起,看上去十分痛苦,手捂着肚子,和珠华道歉:“奴婢忽然腹痛难忍,失手湿了姑娘的衣裳,请姑娘见谅。” 又回头向沈少夫人讨饶,沈少夫人柳眉微蹙,看上去有些不快,但丫头这个形容,显然也不是教训她的时候,只得挥挥手:“算了,不要你当差了,先下去罢。” 那丫头谢一声,忙捂着肚子跑出去了。 沈少夫人起身下座,来到珠华面前拉着她看了看:“是我招待不周了,烫着你了没有?” 珠华摇摇头:“不烫,是温水。” 就是湿漉漉的不大舒服,虽然她穿的是夹衣,但壶嘴过来的时候太急,还是有一些水迹浸到里面去了。 沈少夫人也发现了这个问题,马上命另一个丫头:“快去大姑娘那里,要一套她小时候没穿过的衣裳来。” 珠华道:“少夫人不必麻烦,我带了一套衣裳来的,现在在我的丫头玉兰那里,请着人去取来就行。” 沈少夫人便又重新令那丫头,再安抚许燕儿和张莲两句后,亲牵起珠华的手:“你跟我到我屋里,先把湿衣裳脱下来,天气凉得很,可不能就这么硬挨着。” 领她往旁边正房里去。 珠华其实觉得自己没那么娇贵,忍到从玉兰那里拿来替换衣裳再换无妨,但沈少夫人为着赔礼,偏要如此周到,她只好客随主便地跟着走,由着丫头替她解了衣裳,再取来件沈少夫人的大毛衣裳把她从头裹到了脚。 不知是沈少夫人的示意,还是丫头做完了事自觉出去,总之,现在内室只剩下了珠华和沈少夫人两个人。 …… 珠华有点尴尬。 既因为她和沈少夫人真的很不熟,也因为她现在的状态。 衣衫不整地面对一个算得上陌生的人,就算性别相同,也总是不那么自在的。 尤其沈少夫人还在看她—— 珠华更尴尬了,她后悔起来,早知应该不管什么做客之道,坚持住不提前脱衣裳的,都是沈少夫人看着荏弱,实则很有行动力,丫头手脚又太快,她都没怎么反应过来事情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沈少夫人显然没她这份为难,看着她,忽然轻轻一笑:“——叶姑娘,你看出来了吧?我支开旁人,是有话要和你说。” 完、完全没看出来! 珠华惊呆,她有一瞬间狐疑过国公府的丫头怎么会犯弄湿客人衣裳的低级错误,但这念头一闪而过,也就抛诸脑后了——她这个年纪没到和人为争男人出百宝的时候,除了张巧绸那种心眼实在长歪了的货,别人谁闲得没事对付她啊? 万万没想到还真有,这个人还是沈少夫人! “呵,原来你不知道。”沈少夫人又是轻笑一声,“那也无妨,我就直说了罢。” 珠华紧盯着她——要说什么?她可从来没从任何八卦里听到她和沈少夫人有交集的讯息。 “今天请你来,其实不是老夫人的意思,而是我吩咐人加的那一句。”沈少夫人先揭露了这一点。 珠华:“……然后?” 她太惊讶,想不起再按照标准礼仪说话了,她莫名觉得沈少夫人此时也不会在乎这一点。 沈少夫人果然面色不变,只是继续道:“以往几次你来,也是我在老夫人面前提醒的缘故。” 好吧这虽然奇怪,但解了珠华深埋心底的另一个不解:其实她挺奇怪徐老夫人怎么会一直记得她一个孤女的,就刚才她身临其境的会面,并没怎么感受到徐老夫人对她的偏爱,与张莲相比,徐老夫人是和她多说了两句话,但一是当是情形略有些特殊,二是张莲的存在感就是很低嘛,比赢她不具备多大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