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不,”凤凰顿了顿,低低道:“没有关系。” 反正……也不会永远是我的,他想。 · 凤凰终于放弃修炼魂魄的缓慢进程,再次来到不周山后,他开始用封闭六识的方式抵挡来自无色天的神智操控。 直到很久之后,那都是周晖生命中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并不是说凤凰就像尸体一样和他完全没交流了,事实上凤凰封闭六识大多数时候是在床榻上,虽然灵台还在,但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就像顺从的傀儡娃娃一样任凭他摆布。 周晖没有说什么,但其实心里很不好受。 他不知道凤凰为什么会答应他,为什么会为了他从高高在上的山巅神殿下降到四恶道,为了他忍受地狱血海燥热混乱暗无天日的生活;就像他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凤凰宁愿封闭五感,也要沉默而温顺地,忍受他显而易见并不受欢迎的亲近。 唯一让他安慰的是,凤凰还是很依赖他的怀抱,甚至比以前还要渴求火热的肌肤相贴。 有时看着他闭着眼睛沉沉睡去的样子,周晖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其实是很希望自己待在他身边的。仿佛他甚至连自己给予的一点点疼痛,都格外珍惜的样子。 · 凤凰在照弗婆提洲东海上露出极恶相的事情出乎意料没有引来雷谴,甚至连一点水花都没惊起。 降三世明王带着雪山神女回到须弥山上后,这件事就如同被人突然掩盖住一样,倏而完全没有了音讯。 然而周晖没有幼稚到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他甚至有从此带着凤凰流落天涯的心理准备。但当他小心翼翼打探凤凰的想法时,又觉得他其实并不太在意自己会招来怎样的天罚。 他似乎是真的不在意。 直到很久以后周晖觉得凤凰对周围事物的关注度很低,好像对任何事情都没什么特别的兴趣,只沉浸在自己秘密而宁静的内心世界里。他对此疑惑过,暴躁过,用很激烈甚至是暴力的手段尝试过把凤凰强行拉出那无形的世界,但情况只是稍有改善,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他试图回忆这种情况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想到了上面的这个时候。 凤凰的情绪在短暂的爆发后,迅速化作了凄冷的灰烬。似乎那一次的爆发就已经把他所有热情都烧尽了,剩下不知道还有多少,也被妥善藏在了内心深处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谁也不给看。 “有天罚就来吧,”面对周晖的打探,他只垂下眼睛,说:“无非把我打死,我还可以涅槃,所以……无所谓了。” 然而周晖无法用他那么消极的态度来面对这件事情。 涅槃之后凤凰形成玉胎,再出生成长一遍,前世种种皆化作灰,可能就再也不认识他是谁了。 周晖把凤凰严密地保护了起来,不管是六识封闭浑浑噩噩时,还是神志清醒有自主能力时,都强行把他拴在自己身边,稍微脱离视线范围就立刻找过来,仿佛怕他会突然有一天走失,从此就再也不回来了。 凤凰也不抵触,很多时候他就坐在门口木质的平台上,歪着头,看周晖忙这忙那,视线静静地追随着这个男人,有时甚至能这样看一整天。 周晖怕他觉得烦闷无聊,毕竟地狱天空阴霾,空气刺鼻,不周山靠近血海,还经常会有丑陋奇形怪状的妖怪撕咬着血淋淋的肉块跑上来;然而凤凰对这一切都很漠然,他只有在看着周晖的时候很专心,好像对他干的事情都很感兴趣一样。 有一次周晖打了只狍鸮回来烤,凤凰坐在边上撑着头,半晌突然问:“你为什么不吃生食呢?” 周晖本质上还是地狱魔,地狱魔都是直接吃生肉的。但妖怪的生肉吃多了整个身体会透出浓重的血腥味,像铁锈一样非常难闻,后来凤凰来不周山,他就学着人界那样生火吃熟食了。 “我一直都烤的呀,”周晖撒了个谎:“吃生肉是低级地狱魔才会干的事情。” 凤凰无声的哦了一声,点点头。 他目光望着火堆上翻来覆去滚动的生肉,似乎有一点好奇。周晖想起自从他来不周山后就没喝过一口水,吃过任何一点东西,突然有些隐隐的担心,便问:“你想尝尝么?” 凤凰似乎有些迟疑。 “狍鸮肉很嫩的,没关系,只尝一口,咽不下去就吐出来。” 周晖从狍鸮腹部挑了块肥瘦相间最嫩的肉,用刀割了一小块递到他面前。凤凰却不伸手接,用鼻尖嗅了嗅,似乎有一点不能适应,迟疑片刻后才试探着用牙齿叼进嘴里。 下一秒他直接把肉从嘴里吐了出来,用力捂着嘴,猛地把脸埋在膝盖里。 周晖冲上去板起他的脸,接水来给他漱口,却被凤凰满脸通红的摇头拒绝了。好半天他才等嘴里的味道消散掉,又看了眼地上的肉,难过道:“对不起,我没法适应这个……” 周晖心里突然一沉,却什么也没说,俯身在凤凰的鬓发边一吻。 必须要搬离地狱道了,他想。 然而周晖在地狱道生活了很多年,要搬走也不是几天就能完成的事情。更棘手的是,饿鬼道和畜生道的环境未必比得上地狱,人界烽烟四起民不聊生,阿修罗道又绝不可能接纳一只史无前例修成了人身的地狱魔;为今之计,只有去一个地方。 ——天道。 天道和四恶道的交界处有很多时空缝隙,比方说三十三重天最下层琉璃天,天宫外就荒无人烟,是藏身的好地方。 周晖于是做出了北上琉璃天的决定,凤凰也没有任何疑议的接受了。 后来回忆起这次搬迁,那应该是周晖和天道互相达成妥协的第一步,思路不可谓不正确;然而在当时却让周晖很后悔,因为这差点为凤凰惹来杀身之祸。 ——因为雪山神女莎克提,紧接着就跟来了。 第55章 凤凰明王千年不归,归来便是与佛祖一刀两断 凤凰非梧桐不息,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周晖到了琉璃天后才知道也不绝对。以上都是凤凰真身时才有的习性,若是化作人身法相,只需要洁净和避免腥膻就可以了。 然而洁净和避免腥膻都是地狱血海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因此凤凰在不周山时滴水不沾,所幸他对饮食的需求可以少到近乎于无,所以一直没有发生任何问题。 琉璃天宫外是广袤的虚无之壤,风从平原掠过,带着荒芜气息奔向天际。站在土坡上就能一眼望见地平线,在天地交接处泛出连绵不绝琉璃的青光,日落月升时极光萦绕,异常壮观瑰丽。 三十三重天上有很多壮美的景观,然而都隐藏在各层天宫之外荒凉无人的地方。周晖也通过水镜见识过须弥山的景象,印象最深是山峦般的巨型建筑连绵起伏,金玉雕砌、象牙装饰,连喷泉涌出的都是碎玉,可谓极尽庄严堂皇。 他曾经想过凤凰会不会更适应那种神殿奢华的环境,然而凤凰待在他于荒野上搭建出的小屋里,神态好像也非常的安然。 周晖建起来的是一座和不周山上木头小院类似的房屋,周围用石墙围住,凤凰在石墙下种了一圈火红的修罗花,那是他从地狱带出来的种子。 在不周山上周晖本来完全没觉得他喜欢那些花,直到小屋建成后,看凤凰默默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种子,才恍然发现原来他对周围的环境不是完全没感觉的。 琉璃天处在三十三重天最下层,和地狱交壤。周晖每天会去地狱捕猎,凤凰则留在家里。一开始周晖怕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会出问题,但这么久了雷谴也没劈下来,再加上方圆百里荒无人烟,别说猛兽了,连个虫子都没有,真正是虚无静寂之土,因此也就放下了心。 ——然而事实证明周晖这心放得太早了。 不久后的某天,周晖离家时凤凰才醒来,封闭的六识并没有完全贯通,仅有第七末那识还在,浑浑噩噩坐在阴霾天空下孤零零的院子里。雪山神女莎克提通过云镜窥见此景,心念神动,便私自偷偷下了须弥山,来到了这座偏僻的小院。 她本来的意图未必是要刺杀凤凰,而是想恶意戏弄他一番——就算以战功证明王,不如密宗五大正牌明王的地位尊崇,但凤凰同时还是太古神禽,玉胎诞生时还没有须弥山,弄死凤凰肯定是要遭天谴的。 但她发现凤凰六识皆封时果真如提线傀儡一般,叫做什么做什么,连一点反抗意识都没有,心中便突然萌发出了恶念。 ——都说凤凰不死,万一他真的只是涅槃呢? 万一涅槃之后,真的前尘种种皆尽忘却了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周晖那气急败坏的脸色一定很有趣吧。 莎克提这么想着,摸出淬了毒的短匕,鬼使神差般递到了凤凰的手上。 凤凰仅有的第七识完全不能分辨善恶,也真的顺从地接了过来,静静看着莎克提。 那一刻莎克提有些瑟缩,但很快嫉妒和恶意压过了畏惧,俯在凤凰耳边轻轻道:“去吧,用手中的刀刺进你自己的心脏吧……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会涅槃,还是真的会死呢?” 凤凰垂下眼睛,看着刀锋,神情木然空茫,半晌缓缓把刀尖横向自己。 莎克提退后半步,目光中带着一丝欣赏和期待。下一刻刀尖刺入胸膛皮肤,金红色的血瞬间洇透了衣襟。 ——周晖后来最庆幸的事情,就是那天他在地狱突然心中惊悸,当即立刻返家,千钧一发之际冲进门夺下了凤凰手中的刀。 莎克提闪身欲走,但周晖暴怒之下理智顿失,回手一刀刺进了她脖颈。 那一刻天空旋转,大地塌陷,莎克提惨叫飞退,无数巨雷从他们头顶的高空轰然劈下! 雷谴劈的其实是两个人——意图谋害太古神禽的莎克提和伤害了雪山神女的周晖,然而凤凰的六识封禁在闪电瀑布中爆开,电光石火间将周晖纵身扑倒,落地雷触及他后背的瞬间戛然而止,消弭于无形。 莎克提就没这个好运了,雷谴劈毁了她的神格,将雪山神女直接打入了六道轮回。 周晖虽然是个修成人身大逆不道的地狱魔,但那也是第一次见识雷劫——尽管跟日后孔雀明王被天谴,万仞冰川化作齑粉、广阔平原轰然塌陷的阵势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在当时,也是足够震撼的了。 千万滚雷中凤凰死死压在他身上,胸前金红色的凤凰血染了他一身,随即血液沉入周晖体内,仿佛被海绵全数吸收一样没有半点留下。 紧接着周晖觉得一股极度炙热的能量席卷四肢百骸,让他在满世界亮得令人无法睁眼的闪电中,爆发出痛苦的嘶吼。 雷劫最后周晖失去了意识,醒来时他躺在纵横龟裂的地面上,凤凰坐在不远处烧焦的木头废墟中,正伸出手,想去抚摸缝隙中伸出的红色小花。 大概是眼睛余光瞥见周晖动了动,他收回手问:“你醒了?” 周晖坐起身,愕然发现自己全身没有一点伤痕,气海中似乎蕴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猛兽伺机而动般潜伏又磅礴的力量。 “我这是……” “莎克提去轮回了。”凤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别开眼睛道。 周晖爬起来,因为头晕目眩而踉跄了一下,摇摇晃晃走到凤凰面前,半跪在他面前焦黑冒烟的土地上,看着他有一点躲闪的目光:“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啊。” 周晖拉起他的手,只见他心口伤痕已经痊愈了,但胸前衣襟还残留着斑斑的血迹。 “你到底在想什么?”周晖重复道,声音充满了温和恳切。 凤凰垂下眼睛,从周晖的角度,能看见他纤长的、浓密的眼睫,以及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清澈的眼珠。 “……院子没有了……”很久后才听他轻轻道。 那声音并不是单纯的难过,只是似乎有一点迷茫,但就像无形的手突然一把攥住心脏,让周晖的呼吸都猛然顿住了。 “我们离开琉璃天吧,”凤凰说,“我想去混沌界,去没有人的地方……” 混沌界是六道之外的虚无地区,没有生物也没有人烟,硬要形容的话,其实和佛祖存在的无色天有一点类似,但虚无里又充斥着时空崩塌形成的海潮和其中裹挟的无数空间碎片。 周晖带着凤凰,在混沌界生活了数百年。 那其实是凤凰生命中最平静和惬意的时光,只有他和周晖两个人,日复一日重复的作息让他几乎忘了失去的恐惧,甚至连释迦这个名字所代表的种种威胁和阴影,都仿佛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散去,只留下角落里不引人注目的黑色尘埃。 他们有时会一起去血海,有时也会去人界逛逛。他们走过凡世风沙和硝烟,也见识过红尘中的种种迷离与快乐,不管在哪里,他们都紧紧的挨在一起,恍惚间有种从此天长地久,岁月永恒的错觉。 须弥山上再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而周晖也不去招惹天道,似乎有点井水不犯河水的味道。 在他看来,天道应该是想放置凤凰明王的事情,等他作为一只地狱魔的生命走到尽头,凤凰自然也就会回去须弥山。那么这上千年的时光,就将成为天人漫长生命中一段稍稍有些出乎意料的插曲,随着时间的推移渐行渐远,最终有一天变成天道历史上一小段无足轻重的逸闻。 对周晖来说,虽然有一点悲哀,但似乎也确实是如此。 ——直到终于有一天,凤凰怀胎了,生下了落地即封明王的孔雀摩诃。 摩诃出生是周晖第一次从正门进佛堂,也是这只桀骜不驯的地狱魔第一次在佛前跪经,跪了足足七天七夜。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孔雀一出生,睁眼就映出了凤凰的死相。 这件事周晖并没有告诉凤凰——因为凤凰对长子降生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喜悦。他从没有见过凤凰对任何事情的反应能达到这么强烈的程度,那种情绪是如此由衷而澎湃,以至于周晖完全无法在凤凰虚弱而开心的面孔前,吐露一个字的实情。 也许佛预言的事情不会发生,他这么徒劳地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