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宫留玉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滑落一截广袖,露出光洁的线条流畅的手臂,带着笑问她:“那你呢?你上赶着跟了我,是为了什么?” 杜薇微微语塞,然后才道:“人往高处走,奴婢自然也是为了好前程。” 他一手支着下巴,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遮住眼底的神色,迷迷蒙蒙的让人瞧不清:“前程?我看不见得吧,跟了老六的前程能比我差到哪去?且他母妃身份更高,在皇上那里也得看重,你怎么就死活不从了他呢?” 杜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生硬地转了话题道:“您不是不待见嘉柔公主吗?为何又放她进来?” 宫留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眼底的神情变换,最终还是恢复如常:“老六昨天把陈家的人送来,倒是让我得了提醒,斩草须得除根,陈家的人不能再留了。” 杜薇皱着眉想了想,陈家的人早都死绝了,她微低了头然后恍然道:“您是说陈美人?” 宫留玉淡淡道:“她人在宫里,我一时半会儿不好下手,也不能动手动的太明显了,刚好嘉柔常在宫里走动,又有求于我,是个现成的靶子,就拿了她说事儿吧。” 杜薇隐约摸索出一点思路,却还是没想透彻,便跳过这个话题问道:“就算您除了陈美人,可六殿下那里依然散布传言,您这里还是要沾上麻烦。” 宫留玉嗤道:“他以为他手里有我的把柄,我手里就没有他的了吗?都是官场上混迹的,谁又比谁干净的了多少?”他随手拨弄了一下笔架上的狼毫:“他为了娶徐家女也是出了大力了,帮着包庇下一个贪污的徐家官员,那人的罪证我已命人抄录了一份,送到他府上了,依着他的性子,必然不会再轻举妄动。” 杜薇想到宫留善对徐凝儿的用心,慢慢地‘哦’了声。 宫留玉却好似想到什么一般,忽然笑了起来:“你现在去正厅迎嘉柔公主,必然能讨一份大赏赐。” 杜薇想到嘉柔公主那份过人的排场,狐疑道:“奴婢只是小小婢女,公主哪里能瞧得上眼。” 宫留玉一笑:“婢女?你如今在金陵也算是出了些名儿,谁敢把你当普通的婢女待?” 杜薇更是纳罕:“奴婢自问还算低调,又不是什么显赫的身份,跑到哪里去出名?” 宫留玉道:“你既然不信,那我与你打个赌,若是得了赏,你分我一半。” 杜薇迟疑着点点头,然后转身出去迎人了,她一路走到垂花门处,发现嘉柔公主还算一身环佩叮当,云鬓高髻,只是神色颇为憔悴,正扶着丫鬟的手从轿子里下来,抬眼一见杜薇,竟露了些喜色出来,不假思索地脱口道:“可是杜薇杜姑娘?” 杜薇一下子怔住,还真让宫留玉料到了? ☆、第40章 杜薇实在没想到她竟一下子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怔了片刻才福身行礼道:“请公主安。” 嘉柔亲热地上前来,伸手要虚扶了她,杜薇就势起来,就见谢空照也从轿子上走了下来,款款向前行了几步,看来嘉柔公主还是没死心。 这个念头杜薇在脑子里转了片刻就被抛到后面,她对着嘉柔道:“九殿下特意吩咐我,让我来请您去正厅相见。” 嘉柔面上笑得越发亲热,对着杜薇嗔道:“老九也真是的,多大点子事儿,随意派个下人来迎就是了,怎么能麻烦你?” 杜薇听了这话更是诧异,略抬了头试探道:“公主说笑了,奴婢也是下人,这也是奴婢的本分活儿,哪里谈得上麻烦不麻烦呢?” 嘉柔抬手正了正头上的素纱冠帽,一边和杜薇在夹道里往前走,一边笑道:“若是普通下人也就罢了,可旁的人哪里能和你比。” 她看了面色诧异的杜薇一眼“也是,你常在内宅拘着,不知道也属平常。可是在京里你的名声都传开了,都说老六和老九为了你争得不可开交,为了博美人一笑,两人都使尽了浑身的解数,最后还是老九抱的美人归了,老六和老九都是金陵城里首屈一指的人物,尤其是老九,打小儿身边就没有过哪个瞧得上眼的姑娘,却独独对你这般上心,这还不够你名声远扬吗?” 女人到底是女人,不管是身份高贵的还是低微的,一说起八卦脸上都好似要放出光来,嘉柔本来矜持着身份,到后来却越说越飞扬,到底这些风流逸事比历史正传要来的勾|人得多,何况男主人公还是宫留玉那样的风流人物。 杜薇“......”她侧头看了笑的一脸亲和的嘉柔一眼,想了想还是懒得解释,算了,还是由着人误会吧。 嘉柔褪下自己的一对儿赤金鸳鸯镯子戴到她腕子上,又一个眼风过去,身后的丫鬟递过来一个极精致的紫檀木盒子,她把盒子塞到杜薇手里,叹息着笑道:“老九身边向来是没个贴心人儿的,我这个做姑姑的看着也着急,送了好几个婆家出挑的姑娘过来,偏他都看不上,也算没缘分...哎!不过他身边有了你,我这个做姑姑的自然也放心了,这你伺候老九辛苦,我这个做姑姑的自然也看在眼里,这东西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且收下吧。” 她一句话说了三个‘我这个做姑姑的’,引人发噱。杜薇知道宫留玉存着的就是让自己收礼的心思,倒也没有往回还,只是面上还是客气道:“公主客气了,奴婢不过一个下人,哪里当的这般重的礼。” 嘉柔见她推辞归推辞,却没有还回来的意思,心里一哂,面上却故作叹息道:“哎...你是个好命的,不像我送来的几个。”她这话一说完,谢空照立刻抬起头来,恼恨地看了杜薇一眼。 杜薇只是笑笑,却不接话,三人转眼便到了正厅,嘉柔在侧坐立着也不坐下,眼睛直直地看着杜薇,干脆挑明了道;“想必你也知道,谢家出了点小事儿,我这才不顾体面的上赶着求了老九,可惜老九却总是推三阻四。”她说到这里,眼底不由得带出几分怒气来,又强自忍着:“你是他跟前的第一得意人儿,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想来你说话他是能听几分的。” 杜薇对她的来意已经猜到了□□分,倒也不很惊讶,只是垂头道:“公主说的哪里话,殿下内里自有乾坤,奴婢哪有哪个本事,能扭转乾坤呢?” 嘉柔抬手止了她的话:“你何必讲些谦辞来推诿呢?你现下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儿,不过是两句话的事儿,就算他不同意,想来也舍不得罚你。你放心,事情过了之后,不管成没成,我这里必少不了你的好处。” 杜薇心知宫留玉并不是真心帮她,却是想多榨点好处出来,便蹙了眉做为难神色。 嘉柔见他没有直接拒绝,面上更柔了几分,循循善诱道“老九这人看着温雅,实际上心肠却是个极硬的,今日他待你千好万好,也许明日就翻了脸子,到时候你连个撑腰的人也无,那岂不是凄凉?我是他姑姑,多少还能说上几分话,若真到了那时候,你也多个靠山不是?” 杜薇心里摇摇头,真当她是没见过深宅的内宅妇人,如今嘉柔自己都自身难保了,哪有闲功夫给她当靠山?她想归想,面色却露出微微心动的神色,缓缓道:“公主说的是...”她抬头看了看更漏,福身道:“殿下有些事耽搁了,奴婢这就去看看。” 嘉柔见她识趣,满意地点点头,等杜薇人出了门儿,她脸上的笑意才一点点沉了下去,提着裙子做到椅子上,面色疲惫的扶着额头。 谢空照一双缠足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迫不及待地走到嘉柔面前:“公主您看!九殿下就是宁肯要这么个贱奴也不要我,我也是锦衣玉食娇养到现在,以后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嫁了,如今却偏要在这里遭人白眼!” 嘉柔冷笑道:“二侄女,若是我没记错,你可不是正室所出吧?这种遭人白眼的日子还少了?当初本宫在谢家门儿里说这事儿的时候,是谁涂脂抹米分地跑在最前头的?” 谢空照听她说的这般不留情面,又用上了自称,眼眶一红,泪珠就要滚落下来。 到底是如今事情急,要不然一个庶女怎么可能在她跟前蹦跶?嘉柔一个凌厉地眼神扫过去让她止了哭,也不劝慰她,用绢子摁了摁额头,半闭着眼睛道:“你就知道你的苦处,可我呢?我堂堂一个公主,还得拉下脸来讨好一个奴婢,我的脸往哪搁?”她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掏出薄荷油来闻了闻,感觉略微松快些了,才接着冷笑道:“做女人的,身份地位才学都可以没有,只要能拢住男人,有了这一样儿,那便什么都足了!” 谢空照把脸扭到一边,低声嘀咕了几句‘狐媚子’,嘉柔只当没有听见,挺直了身子训道:“等会儿有点眼力价儿,别拿出大家小姐的架子,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能抓住了,那就是天大的造化了。” 谢空照低低应了声是,两人就着日头看到宫留玉走了过来,连忙住了口。 宫留玉换了身天青色束腰裰衣,抬步迈了进来,对着嘉柔含笑抱拳道:“公主。” 嘉柔看他神色客气了不少,赞许地看了眼他身后的杜薇,端坐在椅子上点头笑道:“老九不必多礼,咱们都是一家人,拘束那么紧做什么。”她一扬手腕子,继续笑道:“叫公主没得生分了,还是叫姑姑更亲近些。” 宫留玉到上首坐了,对着嘉柔道:“姑姑说的是。”然后抬手让人倒茶 嘉柔见状忙忙地推了谢空照道:“不必那么麻烦了,‘道人晓出南屏山,来试点茶三昧手’,我这侄女点茶是一等一的好手,堪称三昧手了,不如就让她来吧。” 宫留玉神色略淡了几分,没接嘉柔的话,对着站的有些远的杜薇道:“你也忒懒了,哪有让客人自己动手端茶倒水的道理?果然是平日宠你太过。” 杜薇是怕他像上次在云韶府一样四处撩拨,所以这才站的远了些,听了这话只能倾身告了个罪,转身倒茶去了。 谢空照的脚尴尬地踏在半空,不知是收回来还是该迈出去。 宫留玉看也不看她一眼,对着嘉柔问道:“姑姑来是有何事?” 这人是明知故问,嘉柔都来了这么多次了,他如何能不知道她的来意,不过形式比人强,嘉柔只好忍着羞恼把话再说了一遍。 宫留玉半听不听的,看见杜薇端茶过来,让她倒了,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才慢慢道:“其实谢大人这事儿并不难办,到底我和姑姑打断骨头连着筋呢,姑姑有难,我能不帮衬着一把?” 这话说的真是漂亮,明明一肚子谋算,偏还面上还一副恳切至极的样子,杜薇暗暗地赞了声好。 嘉柔听出些门路来,不由得把身子往前探了探:“老九果然是个知恩的,不枉姑姑疼你,那然后呢?” 宫留玉双手交叠的支着下巴,叹息道:“前几日我命人活动了一二,又亲自在父皇面前提了几句,没成想父皇却把着了大恼,还隐隐指摘我办事不公,结党营私,恼的险些把谢大人划为了我的同党,从严判处呢。” 嘉柔吓得花容失色,颤声道:“这,这是从何说起呢?” 宫留玉微露怅然之色:“说句不中听的,自小父皇就不大见得我,如今后宫里头有人在旁煽风,说我勾结权贵,残害忠良,父皇自然恼了。” 嘉柔开了窍,紧着追问道:“是谁这般大的胆子?竟敢挑拨天家的骨肉情分,搬弄唇舌,真真是该死!” 宫留玉淡笑着没说话,杜薇知道该自己开口了,便做出一副焦急的样子,抢着开口道:“还能是谁?自然是陈美人呗!” 宫留玉捏了捏她的手以示赞赏,面上却冷着脸道:”退下!“ 嘉柔知道陈家的事儿,立刻就信了,想到如今还在牢里的自家驸马,用力拍了下椅子扶手,恨声道:“狐媚惑主!” 宫留玉看了她一眼,伸手捏了捏眉心,缓缓道:“姑姑一片救夫之心,就连我看了也是动容,可惜如今出不上什么力。我左思右想了许久,终于想出了个法子,不知道姑姑愿不愿意用?” 嘉柔紧着追问道:“什么法子?” ☆、第41章 宫留玉忽然又摇了摇头叹息道:“算了,还是不说了,说出来倒像我挑拨一般。” 嘉柔急的握紧了椅子扶手,又把身子往前探了探:“老九便直说了吧,姑姑尽力帮你就是了!”又用绢子拭泪道:“你不知道,谢家门里能顶事的就你姑父一个,他若是倒了,我们孤儿寡母可有什么活头?” 宫留玉一手握拳咳了声,语气恳切地劝慰了几句,然后看了站在一边的谢空照一眼,嘉柔倒也不糊涂,转头对着她道:“我和九殿下有要事相商,你先出去候着吧。” 谢空照神色有些不甘,但又不敢违背,咬了咬下唇应声退出去了。 宫留玉这才缓缓道:“上次劝说未能成事,全是因着宫里有人阻挠,皇上对我生了疑心...” 嘉柔面色忽的一警,转头对着宫留玉道:“老九,都是一家人,咱们就别拐弯抹角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宫留玉笑了笑:“姑姑果然爽利,那我也不客气了。宫里的事儿我一时半会插不进手,行事起来想要不显山露水也难,但姑姑是常在宫里行走的,除掉个把祸患自然便宜。” 嘉柔惊慌地摆手道:“这,这万万不可,我跟陈美人无冤无仇,岂能平白无故的害她?” 宫留玉淡淡道:“那么我和谢大人也是非亲非故,又何必出手救他?”他扬唇一笑,神色带了丝讥讽:“姑姑可莫要推脱了,都是宫家人,手底下能软到哪里去?姑姑莫不是忘了当初最开始要嫁给谢家的那个锦乡候小姐是谁害死的?” 嘉柔眼底划过几丝慌乱,见宫留玉还是一脸气定神闲,她不由得侧过头,掩住眼底狼狈的狠意:“事情都被逼到这个份上了,想来我也没得选了,你说吧,我该怎么做才能除掉陈美人?” 宫留玉转了转手上的戒筒,慵懒笑道:“姑姑糊涂了,您与各宫嫔妃都交好,如今陈家那个余孽风头正劲,想要她的命的人多了去了,您在当中说几句不就成了?” 嘉柔咬着一口银牙:“要是我做了,你却不肯为谢家出头怎么办?” 宫留玉一哂:“什么了不得的事儿,您若是不放心,我命人便使人去刑部打招呼。” 嘉柔面色阴晴不定了半晌,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既然你爽快,我也不费话了,那就这么定了。”她端起茶盏抿了口,略略压下心中的激荡,整了整容色,换了笑出来:“咱们的事儿说完了,可我那侄女还没着落呢,她是仰慕你已久,这才巴巴地陪我跑了这么多次...” 宫留玉一抬手打断她的话,蹙着眉道:“您是个最体恤不过的人,知道送礼也得送称意不是,我不好这个,就是硬着头皮收了,也没甚意思,反而还伤了情面不是?” 嘉柔本还想让两人之间多条连线,见他执意不允,怕惹恼了他,便只能叹了口气:“瞧着她也是个没福气的,罢了吧。”她又笑道:”姑姑那里也算是有些俗物,手里有钱好打点,你若是有需要的,可千万别客气,尽管开口就是。“ 宫留玉笑笑道:“姑姑既然大方,那我也不客气了。”他一转脸看着杜薇,悠悠然道:“我这丫头前几日吵着问我要整套的头面,偏我是个大男人,对首饰一窍不通,劳烦姑姑帮着挑拣一二了。“ 嘉柔没想到他一开口竟是帮着别人要好处,怔了怔才满口道:“那是自然。” 她一时心绪复杂,又是慌乱又是有些欣喜,随意敷衍了几句,便叫进来谢空照,扶着她的手就要往回走。 谢空照怨怼地看了宫留玉一眼,如今谢府那几个嫡出庶出的姐妹都知道她要跟了九殿下,如今就这么白身回去了,只怕要沦为整个谢府的笑柄。再者说来,就算不是为了让人高看一等,单为着九殿下这个人,也值得让人拼上一回了,她心里揣着这点子心思,扶着嘉柔也显得心不在焉了。 杜薇站在宫留玉身后,就见谢空照的云袖不经意地一扬,一块带着幽香的鹅黄色手绢就飘飘悠悠落了下来,上面还绣着精致的鸳鸯,这也算是佳人遗帕了。她估摸着谢空照是戏文看多了,只可惜宫留玉却不是风流的书生。 她低头看了宫留玉一眼,见他嗤了一声:“哪里来的水鸭子,瞧着忒难看了些。” 那上面的鸳鸯正是谢空照亲手所绣,闻言立刻红了脸,放开嘉柔的手,转回身低声道:“那是妾身亲自绣的。”又扬起脸直视着宫留玉,一脸柔情的要说些什么,宫留玉却已经起了身,抬步踏过那绢子,离开正门去了。 杜薇跟在他身后,转头看了双目蓄泪的谢空照一眼,心里摇了摇头,抬步跟了上去。 宫留玉好似知道她会跟上一般,在游廊处放慢了脚步,杜薇跟了过去,手里一转眼却多了件石青色的披风,搭在他身上道:“起风了,您小心着凉。” 宫留玉动了动肩,还是任由她系上了青色的长缨,嘴上不屑道:”不过是一点小风而已。”又低头奇道:“你何时拿的?我怎么没瞧着?” 杜薇垂头帮他理了理,才道:“方才出来接公主进府的时候就起了些风,倒茶的时候顺便去拿了,搁在偏间里,等您出去了再给您穿戴上。” 宫留玉略诧异道:“你倒真是个细心的。” 杜薇道:“殿下谬赞了,职责所在而已。” 宫留玉低了低头,就看见她细瘦的手腕上戴着两个黄澄的镯子,衬的手腕更细,像是风里摇着的芦苇,一碰就会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