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头顶三尺有神明
1 乡间有句老话:娶媳妇盖厦,经过的害怕。 的确,对于穷困度日的人家,这确实是两件令人棘手和头疼的事情。 从大奎的个人体会来说,去年他给二奎操办盖新房,要说困难,也的确是困难;从备办垒地基的石料,到打墙的土,再到房梁木料、秫秸、红草,桩桩件件都不是易来的。 可再怎么不易,不是还有“井里无水四下里淘”这话吗?一时实在来不及,总还可以想想办法,东凑西借先对付过去。 但是,要想来解决二奎的婚事,却跟盖房子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因为现实情况是明摆着的,这可不是东拼西借可以解决的事情! 尽管二奎那天晚上在跟大奎的谈话中,对于自己的婚姻问题已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让大奎的内心不无宽慰之感,可思想上并未轻松下来。 毕竟他并不会就这么心甘情愿地眼睁睁看着二奎去打了光棍! 当然,话说回来,要是给二奎转亲的话,他又实在不忍——也不愿为此而委屈了妹妹二嫚。 于是,为二奎转亲的这事在他心里,就像一个烫手的山芋,这手倒那手,那手倒这手,搁在哪只手里也是难受,左右为难! 而这件事情缠绕着他,无时不在扰乱着他的心神,让他寝食难安。 这也就使得不靠谱的提亲在他心里掀起的波澜,于短暂的骚乱之后便归于沉寂。 因为他实在无心多去考虑自己的问题。 随着一天天过去,媒婆“大花鞋”给提的转亲之事,显然不能老是拖着,这让他的心里也就越来越有了一种紧迫感······ 事情到底该怎么办?我该咋办才好呢? 他口问心、心问口地不断这样追问自己,但总是难有答案······ 憋闷至极,他也想到过去跟自己的三叔去唠叨唠叨。但转念一想又作罢了——一向三叔自家的大事小情,尚且还都得依仗着“办饭的”的来定夺,三叔又能有啥建议来给他呢? 即使把事情跟三叔说了,恐怕也是捏着眼皮擤鼻涕,起不了啥作用,只可能让三叔多抽几袋闷烟罢了。 思来想去,最后他打定了主意: “对,还是跟七爷爷坐坐去······” 2 七爷爷,一位七十多岁的五保老人,是大奎的近支长辈。 在大奎的爷爷那一辈的堂兄弟排行中,他因位排第七而被后人尊称七爷爷。 由于他一向为人正直公道,德高望重,故而近支人家遇有难决寡断之事,多愿来找他讨个主意,看看他怎么说。 说起来,当年的他,原本也是可以做到有儿有女的,但他却自愿放弃了。并且无怨无悔。 曾有人问他是否后悔过,他回答说: “后悔啥?我做的事,上可对天,下可对地,虽亏有子孙,但我不愧心!” 而这也正是他赢得人们敬重的主因之一。 要说起这事的原委,话可就长了。 当年,在他还呆在娘胎里的时候,父亲便暴病而亡,撇下了他母亲和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凄苦度日。 到他七八岁的那年,由于家乡闹蝗灾,母亲被迫带着全家逃荒他乡。 但万万料想不到的是:在他乡不到一年,他那给财主家放牛的大哥,因为在野外放牛时遇上天下冰雹,并且那冰雹可巧打在了牛的眼上,引起了那牛疼痛火刺的狂奔乱跑,不知怎的,竟就把他那意欲上前拦阻的大哥给撞到了山下,摔死了。 而他那悲痛欲绝的母亲,也因一时想不开,居然也去从他大哥摔死的那地方跳了下去······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就在他母亲死后不久,正当他们姐弟三人打算返回故乡老家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袭来,他也被感染病倒了。 眼看着他因无钱抓药医治而越来越气息奄奄,家里也因没有隔夜之粮,连老鼠都饿跑了! 万般无奈之下,他那当时只有十五岁的姐姐,暗暗自作主张,把自己去卖给了财主人家当小,换来了两块银元和几十斤高粱! 就是姐姐用自己换来的这点钱物,不仅让他捡回了一条命,也支撑着他的二哥背着他返回了故乡老家来、、、、、、 后来,当他和二哥重返旧地想探寻姐姐时,所能见到的,唯有埋葬着姐姐枯骨冤魂的一座哀草连天的孤坟! 到此时他们这才知道,姐姐自卖自身给人家当小之后,因实在不堪忍受大老婆的虐待,在两次小产之后,喝下了满满的一碗卤水······ 姐姐的惨死,也就从此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 3 后来,他长大成人了。只是因为日子过得穷,家境窘困,一直也就没能娶上媳妇,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 但是,随着天翻地覆,世道潮流变样,到了穷人翻身闹土改的时候,他的命运迎来了转机——当时的农会把村里韩姓地主的一个“千金”——一个才十六岁的小姑娘“分配”给了他! 然而,他的举动却让当时所有的人们都大跌眼镜——对农会的分配,他不是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下来,而是出人意料地把本已煮在锅里的鸭子放了飞! 这,一来是他觉得“人过三十多半辈”,自己已经四十多岁,土都埋到半截了,可人家才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家,自己不愿挂累人家。 更重要的,是他总不能忘怀自己那惨死的姐姐——一看到那跟当年的姐姐差不多年龄的小姑娘,他更是想到了他的姐姐! 当他一眼看到那个被人给送到门上的小姑娘,浑身抖颤着在墙角缩作一团,用一双惊恐无助地目光,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时,他的心不由得便哆嗦了起来······ 在问明了那小姑娘可以投奔的地方之后,他默默地给备了一些干粮和一点钱后,在一个寒星眨眼的冬夜里,悄悄地把那小姑娘给送走了······ 说来也真是巧合——他清晰记得,多年以前,被逼无奈、打定了主意带全家出外逃荒的母亲,为了怕被人碰见了笑话,也是在那样一个霜雪铺地、寂静无人的寒夜里,在最后地一次含泪回望了一眼破败的家园之后,领着一家人踏上了流浪远方的路······ 4 面对着自己敬重的七爷爷,大奎无所保留地把自己的心里话和盘托出。 听着大奎的述说,七爷爷的神情显然激动了起来,那托着旱烟袋的手也不禁有点儿微微抖动······ 待大奎说完,七爷爷抬起一只手拍在大奎的肩头,又在肩头那里摩挲了一下,这才语重心长地: “孩子,你是爷爷眼看着长大的,爷爷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从你爹娘都走了,这些年来,孩子——苦了你了。爷爷得代你爹娘说声谢谢你······你现在的心情爷爷也明白了,唉,孩子,爷爷想跟你说的是:十人坐下九不全。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啥事不可能依着咱的心意来。要不怎么说世道不易,人活一回不容易啊!” 最后,七爷爷对大奎劝慰地: “孩子,你就不要心里老跟自己较劲、过不去了,对你弟弟妹妹的婚事,你只管尽心尽意地去办吧。不管你自己怎样以为,其实那都不是你的过——你只要尽心尽意了,那也就行了。头顶三尺有神明,老天在上还看着呢,他也不会怪你什么的。就是你妹妹,但凡是通情达理的孩子,也会理解你的难处的······。” 大奎默默地点点头······ 5 主意是暗暗打定了,但大奎的心里一时仍在踌躇着——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来跟妹妹二嫚开这个口。 说到底,他还是为自己的决定,心里着实觉得对不起二嫚······ 这天,又是公社驻地逢集的日子。 还是老规矩:除开农忙季节,平时每到逢集的日子,生产队都会放假一上午。 吃过早饭,呆在家里实在是觉得憋堵得慌,大奎便用锄头背了草筐,想到菜园上看看去。 走在街上,大奎迎面看到几个在跳绳的孩子,他们一边很有节奏地跳着绳,嘴里还和着节奏,念叨着近日在村子里很为流行的“顺口溜”。 关于那顺口溜,大奎一听也明白,知道说的就是我们前文曾提及的村里那个看树林子的、一见了女人就想往前贴乎,人送外号“老牙狗”的老头。 话说那老牙狗,前几天他看见一个平时就跟他戳一把捏一把、暗里有一腿的女人,在菜园的眉豆架下摘眉豆,于是竟就凑了过去,想着沾点荤腥。 起初,那女人也没想到要跟他翻脸。但当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人正在鳖瞅蛋似的紧朝这边注意时,不免就恼羞成怒起来——为了给自己撇清,便诬告他企图实施强奸。 后来,这件事情越闹越大,他不仅被那女人的丈夫和儿子胖揍了一顿,还被大队出面做主,罚他给那女人五十块钱,以作精神赔偿! 大奎一边在街上走着,一边耳听着孩子们快板书一般在念叨那顺口溜—— 老牙狗,七十三, 眉豆架下搞强奸。 罚钱没有犯了难, 急得嗓子冒了烟。 一拍脑门来主意, 找来儿子把话谈; 儿子气恼不开口, 儿媳一边发了言: 生老病死俺都管, 免得四邻耻笑咱。 什么钱,俺都摊, 就是不摊强奸钱! 边走边听着孩子们念叨的这顺口溜,大奎也禁不住脸上露出了笑意······ 大奎在街上正走着,拐过一个墙角时,突然迎面碰上了自家的四婶。 四婶一碰见大奎,便如同见到救星似地一把抓住大奎的胳膊,神情急切地: “可好了!他大哥,我正想去找你呢。快,快跟我帮个忙去。” 大奎诧异地问道: “四婶,咋地啦?您有啥事?别急,慢慢说。” 四婶赶忙解释地: “是你四叔!他······唉!他又在家‘猫尿’灌多了,躺在院子里正耍死狗呢。我要拉他他就骂我,还打人。我也拉他不动······。” 大奎听罢一点头,没容多想,便跟四婶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