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节
八月,先帝下葬,新帝登基,远在文山的许家父子,听说京里又换皇帝了,换的还是肃王的死对头六皇子,吓得差点躲进深山老林,连门也不敢出了。 而京城之内,一片喜气洋洋之下,也暗藏着隐隐危机。 新帝登基第一件事,便是查出凶手为先皇报仇。但肃王已经逃脱,那么与其相关的人,都要被捉拿归案,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好在新皇登基之后,手起刀落杀了六名与肃王来往密切的武将之后,便停了手。 虽然成功登上帝位,但接下来收拢人心安稳朝政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之后不久,更是一道圣旨大赦天下,除却十恶不赦之徒,许多囚犯被赦罪。至于普通百姓,更是降低了两层税收,三年之内不会恢复。初除此之外,圣旨之中还提到,要为先帝守孝,但孝期只作一年,一年之后,所有黎民勋贵,都可自行嫁娶。 所有人都欢天喜地,直言新帝仁厚。 云起生日也终于到了,生日前前一天,楚阳娿熬了夜,才将为他准备的生日礼物准备好。不过,虽然到了云起的生日,但是他父母早亡,上有祖父,自己膝下无子,万没有做寿设宴的道理。楚阳娿入乡随俗,亲自下厨房做了一碗长寿面,送到他的手上。 云起长了这么大,除了幼时父母俱在时吃过长寿面,后来十几年,他的生日便再没有人记起了。 看到楚阳娿用心地为他准备生日礼物,有那么一瞬间,楚阳娿从他的眼中看到一点感动。 这人一向内敛,楚阳娿鲜少在他面上看到情绪波动,这一点感动就难能可贵起来,根本没有逃过她的眼。楚阳娿心有所感,握住他的手,说:“从今以后,每个生日,我都会陪你一起过,等到咱们七老八十了,再像那些老寿星一样办办寿宴,设它三天三夜流水席。” 云起眼波微动,静静凝视楚阳娿一会,轻声说一句:“好。” 楚阳娿一笑,高高兴兴松开手跑了回去,她为云起的生日准备了好几个月,可不单单是一碗长寿面。她真正的生日礼物还没有拿出来呢。 看着妻子离开的方向,云起眼波温柔似水,好半晌没有动。等楚阳娿的背影消失了好一会,他才转过身,藏风一来就看到主人冷厉冰寒的面孔。 “有什么事,说。” 藏风赶紧汇报:“主人,老鼠和耗子已经到了金州,联合了南方两大家族,准备伺机谋反。” “意料之中。” “主人英明。” 藏风再无事情禀报,很快隐匿身形,悄然离去。云起站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去搓手,手上被人触碰之后毛骨悚然的感觉让他十分难受,于是忍了一会没忍住,还是步履匆匆地回去洗手了。 云起好洁,尤其无法忍受与人肢体接触。训练这么久,也就堪堪能够不被人当面看出异样,但背过人去,他每次都恨不得将自己搓下三层皮。 今天楚阳娿为他准备寿面,见他有所感动,更是兴高采烈地抓着他的手握了好久。 云起闻着碗中寿面的味道,忍不住想到她那一双握住自己的手的手掌,曾经触碰到过什么。 黏糊糊的面粉,带着血腥的肉块,还有各种繁杂的佐料。配合着女人手心里传来的属于人类皮肤的温热触感,云起几乎当场吐出来。 不过他还是忍了。 楚阳娿是他选的妻子,目前为止,她各个方面走的都很好,对于这个妻子他还是很满意的。 但不论他怎么满意,也还是无法避免地恶心被人接触。 云起回到房间,琥珀早就将热水准备好了。他双手浸泡在水里,高温的热水将他的双手烫得通红。这还不算,云起拿着巾布,狠狠揉搓着被楚阳娿抓过的地方,手上动作凌厉,似乎被他揉搓的不是自己的手,而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他搓着自己的手,不知道搓了多久,等那种恶心感终于减轻一些,才突然感觉到房间里还有别人。 “谁!” 他猛地一跃,朝屏风处击去,不过很快,他又突然收了力,跃到另一边落地站定。 “官官,你怎么在这里?”云起皱眉。 楚阳娿没有回答他的话,却是愣愣地盯着被他自己搓得通红的手。 云起发现楚阳娿已经看到自己刚才的举动了,也没有解释,直接吩咐她道:“没事的话,就出去吧。” 楚阳娿没动,云起耐心耗尽,正要说什么,却见楚阳娿一个跨步上前,对着他的下巴舔了一下。 那黏糊糊的触感惹得云起条件反射地伸手一推,将楚阳娿推得差点摔倒。 “你发什么疯!” 长久以来,男人一直温文尔雅,就是不高兴,也顶多双目微沉。而现在,楚阳娿终于见到云起冷了脸,然后,就看到他就着盆里的水将自己的下巴又抠又搓,这一回,他是真的搓出了血来。 楚阳娿气血翻涌,表面上却十分冷静,她看和云起自虐一样搓着被自己舔了一下的下巴,又想哭又想笑。 “你觉得我恶心?” 楚阳娿自己都没有感觉到,这句话被她说出口了。 她兴冲冲地抱着自己画了几个月的巨幅肖像放到他房间里,想要偷偷溜出去好给他一个惊喜。谁知却看到自己的丈夫急匆匆地回来搓自己的手,好像那只手不是刚刚被他妻子牵过,而是碰到什么毒药。 楚阳娿忍不住想,之前自己满心甜蜜地以为跟这个人慢慢亲密起来了,人家一转头就回来洗手洗眼,不晓得背后多么埋怨自己。要是有消毒液的话,楚阳娿敢保证,他肯定会将全身上上下下用消毒液洗一遍。 难怪,难怪成亲当天,他说一句她年纪小,就将她一个人扔在喜床上,自己打了地铺。难怪第二天他就搬去了书房住,虽说皇帝驾崩要戴孝,但也没有严厉道这种地步。 这一切不过是借口,真正的原因,不过是他根本不想跟自己接触,仅此而已。 云起还在自虐,甚至气急败坏地唤人换水。楚阳娿愣愣站了一会,在小厮端水进来时转身离开了。 她需要冷静一下。 楚阳娿一边走一边回忆跟他第一次见面到现在的所有事。自己并没有得罪过他什么,可是云起这么厌恶自己,必然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原因在内。 楚阳娿也想到,或许云起并不是厌恶自己,不过是有洁癖而已。但这种可能性同样让她无法接受。因为成亲对她来说并不是两个陌生人在一起过日子,如果连一个人的触碰都恶心到那种程度,那么还有什么可期待的呢? 她才十五岁,难道要因为这个守一辈子活寡?她还想生孩子出来玩儿呢! 楚阳娿想着想着,把自己都逗笑了,笑完之后,又瘪着嘴巴啪嗒啪嗒掉眼泪。 她是真的很喜欢云起。 也许一开始对她来说,因为任何一个男人都一样,她自己没得选择,所以才不得不鼓励自己去喜欢他。但他的确是一个很容易让人爱上的人。 或许他对人冷淡,但楚阳娿并不是一个只喜欢听花言巧语的人。她看人如何,一贯只看那人做了什么,而不是说了什么。 当初云起不顾老爷子的命令,硬带人闯进禁宫去救她,回来被老爷子用家法差点打死的时候,她真的觉得,父亲给自己找的这个人,是找对了。 只可惜,现在才发现,自己遇到的不过是一个十分擅长伪装的人。更可惜的是,这个伪装已经被她识破了。 楚阳娿伤心,可是伤心之后,日子还要过。 她不是一个善于妥协的人,前世身不由己,今生好不容易身体健康,更不想要活的更加憋屈。 楚阳娿哭的眼睛都肿了,哭完之后洗了一把冷水脸,刚才激动到不能自己的情绪已经完全被收敛。 不管怎么样,云起厌恶自己,这是事实,所以她不能一味地哭泣,一味地为难自己。这件事总要想办法解决。首先,洗脸换了衣服,从新将自己装扮一番之后,楚阳娿要做的,就是去找云起,好好跟他谈一谈。 这个决定做起来并不怎么艰难,但接受起来还是需要勇气。 楚阳娿有一个感觉,自己这没有感情基础,没有经过任何考验的第一段婚姻,很可能就要走到尽头了。 不喜欢与人接触的事情已经暴露了,云起也没有必要继续伪装。 看到楚阳娿再次出现的时候,云起已经恢复了之前温柔淡然的模样,但是再也没有刻意任凭楚阳娿靠近,而是离她远远的。 对于楚阳娿虽然红着眼睛,但情绪还算稳定的样子,云起很满意。这一天他早就预料到了,但好在一切已是既定事实,楚阳娿就算生气,也无可奈何。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他已经努力练习,然而即便他耐性超然,也最多不让人当面看出端倪。他不可能跟任何人有深入接触,更加不可能跟妻子同床共枕。反正女子怀孕只需要有种子就行,并不一定要跟男人肌肤之亲,所以云起想的很周到,并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妥。 只是很可惜,他的想法与楚阳娿大相径庭。楚阳娿从未将自己当做生子工具或者联姻工具。 或许有人要说,你是世家嫡女,享受了世家供奉,就该履行责任为家族贡献自己。 可是出身这件事,是没得选择的。 生为高门嫡女固然幸运,但如果自己生在平凡人家,也不见得就会活得有多坏。而且,楚阳娿相信,要是爹爹知道自己的遭遇,以及云起对自己的真实看法之后,也会站在自己一边。 四目相对,两人默默对坐良久,过了好一会,楚阳娿才率先开口。 “今天我希望我们能够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我想听实话。”楚阳娿看着云起的眼睛,问:“对你来说,与我接触是一件很厌恶的事情?” 云起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他才说:“所有人都一样。” 不知道为何,他的这句话让楚阳娿稍稍好受了一些,毕竟不是独独厌恶自己。不过,这一点微妙的区别,也没有什么作用。 “能改吗?” 云起没说话,但意思很明白。 楚阳娿又问:“是天生的,还是有什么后天原因造成的?” 她本来想着,要是知道原因的话,说不定还可以找到缓解的方法,反正她前世见过各种病人,说不定他的病因,就从哪个一声那里听过一耳朵呢。 谁知道听见楚阳娿的这句话之后,男人原本淡然的脸突然凌厉起来。 他冷冷看着楚阳娿,道:“你问得太多了。” 楚阳娿一口闷气压在胸口,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她突然想起了爹爹跟萧氏。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喜爱你的人,你的一切都值得原谅,厌恶你的人,只会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你的任何行为。 对云起来说,自己不是被厌恶的那个人,而是众多被厌恶的人之一。 对他来说,自己始终,且将永远是个外人,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自作多情浪费时间呢。 深深吸了一口气,楚阳娿终于愣愣地把那句话说出口了。 “云起,我们和离吧。” 良久之后,云起才确信自己听到了她在说什么。可她的决定到底让他出乎预料了,所以他还是追问了一遍:“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们和离吧。”话一旦说过一次,就容易的很了。不久之前那种伤心和失落,也仿佛随着这句话烟消云散。是的,此路不通,我换一条重新再走就是。条条大路通罗马,她何必僵持在一个美丽的坑里,把自己困死? “反正你也无法接受我,我也不想碍你的眼,那我们就和离吧。” “呵!” 终于,男人冷笑一声,眼神变得严肃起来:“楚氏,虽然你没有嫡母教养,但你要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我清楚的很。”楚阳娿也不再压抑自己,她看向云起,说:“你我成亲,虽然是长辈做的决定,但你自己身上的问题,难道你自己不清楚?既然如此还处处隐瞒,难道不是骗婚?我不管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是对我来说,到此为止了。我跟你无冤无仇,也不是你的爹娘父母,没有必要惯着你等着你。你要做什么事你的事,从今以后,我们互不相干,有何不可!” “肉体之欲,于你是如此重要?” “如果对你来说,想要夫妻恩爱只是肉体之欲的话,那我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楚阳娿面无表情地看着云起:“我自认不是什么毒虫污水,没有必要跟一个看到自己就恶心不已的男人纠缠一生。” 云起没有说话。 他总算明白楚阳娿坚定的态度,但他十分不解,不解楚阳娿为什么会这么轻描淡写地将和离两个字提出来。 其实他不明白,楚阳娿提出和离,并不是轻猫淡写,并不是他想的那么容易。 只是,楚阳娿已经哭过了,哭过了,自然就该做决定了。然而对于云起来说,他从未想到哪个女人,哪个接受十几年严格教育的世家闺秀,会主动将和离两个字提出来,尤其还是在夫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的情况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