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节
沈妙没有给他思索的机会,步步紧逼,问道:“想起来了么,上面还是下面。” “下、下面。”叶鸿光道。 沈妙轻轻笑起来。 卢正淳和卢夫人怒不可遏的看着她,似乎恼火她在眼下这种场合还能笑出来。显德皇后却是眸光微微放松了,永乐帝盯着沈妙,谢景行抱胸,似笑非笑的看着叶鸿光。 “那可真是奇怪。”沈妙道:“那台阶很长很陡,正因为如此,静妃才会摔的如此之重。那么长而陡的台阶,你在下面,如何看得清站在上头的我?只怕是连静妃的影子都看不到的。” 叶鸿光一下子呆住,他年纪不大,又常年不出府门,今日见个永乐帝已经紧张的不行,这会儿被沈妙这么一说,神色就慌了。 叶楣慢慢的握起双拳。 沈妙问:“叶少爷,你再想想,莫不是记岔了,究竟在上面还是下面?” 叶鸿光连忙道:“上面,我记岔了,是在上面的!”他肯定般的再重复了一遍。 地上的叶楣忽而耸拉下肩膀,似乎有些泄气一般。 沈妙仍然笑着,只是眸光却转而锋利,她道:“哦?叶少爷腿脚不便,那么长的台阶,想来是自己上不去的,应当有人抱着你上去,或者是抱着你的轮椅上去。你身边也应当有自己的仆人才是。怎么说看见我推人的只有你,却没有你的仆人呢?” 屋中霎时间安静下来。 叶鸿光的额上冒出大滴大滴的汗水。他的脸涨的通红,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像是被戳破谎言的心虚。 永乐帝冷道:“你可知欺君是何罪名?” 欺君之罪,那是要掉脑袋的。也是叶鸿光经不得吓,要知道沈妙这话,若是机灵,也是可以找出其他借口的。譬如仆人去拿东西暂且放他一个人在或是其他,总归一般人都不会乖乖认罪,都要据理力争一番。不过叶鸿光这般轻易就承认了自己的谎言,显然他从前不常做这事儿,都不甚熟练。若是换了叶楣这样的老手,蒸汽眼睛说瞎话那就轻松多了。 谢景行唇角一翘:“皇兄,官眷明知故犯,罪加一等,直接扔给刑部算了,或许游街?”他懒洋洋道:“不然随便什么人都能欺负睿亲王府的人,我还过不过日子了?” 谢景行这分明就是公报私仇了,不过他本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对叶家又素来没有好感,说起这些的时候真是没有一丝犹豫。只是让叶楣白了脸,让卢正淳脸色也难看的很。 杀鸡给猴看,谁是鸡,谁是猴,一目了然。 显德皇后道:“叶鸿光,你竟敢在宫里说谎,还妄图污蔑亲王妃。” 她疾言厉色,叶鸿光险些要吓哭了出来。可是叶楣不理他,他在这宫里又没有旁的熟悉的人,无助的很。 “叶家少爷年纪小,一时间看岔了也情有可原。想来当时看到静妃出事,一时心急,基于捉到凶手,误会了什么也有可能。”沈妙为叶鸿光开脱。 众人俱是惊奇她这样的举动,叶鸿光可是污蔑了沈妙,沈妙这人虽然说不上狠毒,可是对于害她之人也是决不留情的。看当初沈家二房三房乃至明齐皇室,她何曾手软过。因此此刻对于叶鸿光的网开一面,倒是让人疑惑。 谢景行也蹙起眉。 沈妙微微弯身,视线与叶鸿光齐平,她温声道:“或者,你是听旁人说了什么所以误会与我?有人教你这样说的么?” 叶鸿光身子猛地一震,沈妙与他离的近,可以清晰的看到叶鸿光眼中一闪而逝的慌乱。 叶鸿光实在是太不会说谎了,他虽然无甚表现,可是几乎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是在说谎了。谢景行眉眼一厉,叶鸿光却复又抬起头来,看着沈妙坚定道:“没有人教我。” 没有人教,却也不再坚持说沈妙是凶手了。 沈妙道:“我知道了。” 显德皇后皱了皱眉,想了想,又道:“静妃一事,会交由刑部审理。叶鸿光,你既然说了谎,便当不得真,当务之急是将宫里彻查有无此刺客,还有静妃的尸身需收敛。”最后才看向卢家夫妇,道:“卢将军还有什么话说?”到最后,语气却已经带了嘲讽。 卢正淳看了显德皇后一眼,心中憋着一口气。当初永乐帝宠爱静妃,他们就盼着静妃取代显德皇后的位置,可是显德皇后平日里做事都让人抓不到一点把柄,这么多年竟也没成功。卢静给永乐帝吹了无数次枕边风,最后都没让永乐帝起了废后的心思。好不容易卢静怀上了龙种,又是在这个微妙的时候,以为可以扳回一局,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竹篮打水一场空。 其实卢正淳自己也知道,卢静已经死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可他就是不甘心,希望能让永乐帝补偿他一些什么,今日这么胡搅蛮缠,固然是心中恼火,可是却并非是因为女儿惨死而痛心,不过是在惋惜这个龙种孙子而已。谢景行突然出现,卢正淳却必须收起自己的横气,论起狠辣,这位睿亲王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更为阴狠。 晓得今日再如何都没有收获了,卢正淳心不甘情不愿的道了一声:“臣遵旨。” 一边的永乐帝却是眸中闪过一道杀意。 卢家夫妇离开了,从进宫到离宫,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死去的静妃一眼,仿佛并不是自己的女儿。 等他们离开后,永乐帝道:“你们也回去吧。” 显德皇后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永乐帝,这叶楣和叶鸿光,一个当时与静妃呆在一起,虽说有小筑里的才人作证,可也并非能全部洗刷掉疑点。另一个干脆红口白牙的污蔑沈妙,这二人便不是凶手,也定然不能饶过的。可是永乐帝却是不打算追究的模样。显德皇后心中疑惑,却见永乐帝的身子几不可见的微微晃动了一下,心中一惊,倒也顾不得别的,当即就道:“不错,现在就回去吧。” 谢景行眉头一皱,却没说什么,只是冷冷的看了一眼谢恩的叶楣与推着叶鸿光的小厮慢慢站起来,忙不迭的退了出去。他道:“既然没事了,臣弟也就先退下了。”谢景行在永乐帝面前倒是从前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显然,他对永乐帝这样的处置并不怎么愉悦。 沈妙和谢景行一同离开静华宫,往宫外走的时候,恰好遇上了叶楣姐弟二人。沈妙微微怔了怔,那叶鸿光却突然命令推着他的小厮停下动作,转过来看着沈妙,似乎是有话要说。 谢景行当即脸色就不大好看,叶家的人如今被他统统划归为危险人物,危险人物靠近沈妙,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办。因此他便紧跟而上,袖中的匕首却是不动声色的脱出了刀鞘。 沈妙看着那少年在她面前停住,不远处叶楣正看向这里,面上神情有些紧张,看样子她似乎想过来阻止叶鸿光的动作,但是铁衣和从阳拦着,她根本不敢动弹。 叶鸿光仰起头,看着她,脸红红的,似乎十分羞惭的开口道:“对不起。”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终是什么都没说,又看了沈妙一眼,自己推着轮椅离开了。 谢景行挑了挑眉,似乎不明白叶鸿光到底是什么意思,沈妙看着他的背影,神情却是有些复杂起来。 回去的马车上,谢景行看沈妙一直不怎么说话,就道:“让墨羽军把那小子抓到塔牢,关上一两天,老实了再交代背后之人是谁。” 他说的是叶鸿光,今日叶鸿光再静华宫的表现,若说是背后没有人教他污蔑沈妙,傻子都不信的。 沈妙白了一眼谢景行:“有什么好交代的,除了叶楣还会有谁?” 叶楣那些细节的小动作,瞒的过别人瞒不过她。 “那你怎么还不开心?”谢景行捏她的脸:“今日看见那小子,也怪异的很。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他眯起眼睛。 沈妙拨开他的手:“你可还记得当初我与你说过我做的那个梦,梦里还生了一儿一女。” 谢景行玩笑的神情一顿,看向她。 “我看到叶鸿光的第一眼,觉得他和梦里的那个孩子,我的孩子太像了。我以为他就是梦里的孩子。可是他站在了叶楣的那边,帮着叶楣来污蔑我,说实话,我很伤心。”沈妙道:“不过后来我仔仔细细的看过了,发现并不是一样的,他们只是长得像而已。说起来,现在想想,长得也只是七八分像,还是有很多不同的。” 在短暂的惊讶和伤心过后,沈妙却是一直在注意那个漂亮的少年。他和傅明乍一眼看上去的确几乎是没什么分别,可是性子却截然不同。傅明因为不得傅修仪的欢心,又因为她与楣夫人针锋相对的关系,自小就格外早熟些。傅明大方、坦荡、正直善良,傅明有着一个优秀的储君应该具有的品质。可是面前这个孩子,就是一个普通的官家少爷,大约是因为腿脚不便的关系,还有些自卑。傅明不会说谎,傅明也不会站在叶楣身边,傅明更不会帮着叶楣来对付她。最重要的是,沈妙站在那孩子面前,心却没有任何波澜起伏。母子之间是有感应的,若是傅明,她能感觉得到,她的心不会如此冷静。 叶鸿光不是傅明,只是和傅明生的十分肖似而已。她差点被迷乱了心智,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没有比做母亲的更了解自己的儿子,所以叶鸿光的身上,并没有傅明的影子。这让沈妙很失望,但也同时松了口气。若是傅明真的在这一世成了叶家的人,叶家利用他来对付沈妙,那才是沈妙最不愿意看到的。 “相似?”谢景行疑惑:“所以你才对他特别宽容?” “有这个原因吧。”沈妙道:“对着那张脸,怎么都下不了狠手。况且你也清楚,此事的罪魁祸首另有其人。叶鸿光不过是被人利用,只怕他自己都不常说谎,说谎说成这幅模样,让人哭笑不得。只是我很奇怪,”沈妙道:“若此事真的和叶楣有关,叶楣为什么要推静妃下去?这并非是她的行事风格,总觉得太草率了些。” 谢景行一笑:“或者,就仅仅只是一个意外呢?” “意外?” 与此同时,叶楣和叶鸿光正上了回府的马车之上。 叶鸿光一直很不安,小厮将他抱上了马车,坐在叶楣身边。平日里总是温声细语的叶楣自上了马车后却未与他说一句话,叶鸿光的面上便显出一些不安的神情来。他正想要说话,叶楣却突然开口道:“三弟,你之前与亲王妃说了些什么?” 叶楣亦是笑着的,这笑容和平日里一般无二,可不知为何,叶鸿光却觉得有些害怕。他踟蹰了一下,轻声道:“我与她说了对不起。” 叶楣脸色微微一变。 “亲王妃看着是好人。”叶鸿光低着头小声道:“我那样污蔑于她,她都没有生气,对我也是和和气气的。她是个好人,也没有看不起我是个瘸子……大姐姐,我说了谎,冤枉了好人,心中很是不安。” “我不是说过了么?”叶楣皱眉道:“若你不这样说,皇上和皇后肯定会怀疑到我头上,怀疑到我头上便也罢了,连累的是整个叶家,难道你希望看着爹娘也被连累。皇家的人可不会管是非,爹娘年纪大了,被这么折腾,面子事小,若是伤了身子又该如何?” 这话几乎是有些不客气了,叶楣从来对叶鸿光都是客气又亲切的,叶鸿光也喜欢这个长得天仙一样的姐姐。第一次被叶楣这样责备,隐隐还有些迁怒,叶鸿光心里也十分不好受。他不敢再说什么,只听叶楣又道:“况且,你怎么知道她就是被冤枉的?” “亲王妃自己说了不是她。皇上和皇后娘娘也信任她。”叶鸿光小声道:“姐,为什么非要说谎呢,为什么不让他们怀疑到你头上,就必须要指认亲王妃呢?” 叶楣终于面上生出怒气,她几乎是有些阴森的看向叶鸿光:“你宁愿相信她也不肯相信我这个姐姐吗?” 叶鸿光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亲王妃不是这样的人而已。” 口口声声都是相信沈妙,叶楣恼火的无法溢于言表。永乐帝也是,显德皇后也是,睿亲王也是,现在连叶鸿光也是,沈妙究竟有什么妖法,总能博取旁人的信任。连她都不能在沈妙手上落得好处。 想到之前发生的事,叶楣忍不住身子有些发抖。 她没想到卢静竟然会骄纵愚蠢到这幅模样,叶楣不过是听了叶茂才的吩咐过来同卢静打探消息,谁知道卢静的妒忌心倒是显而易见,故意刁难她也就罢了,叶楣也是能沉得住气的人。 只是后来最先发火的却是卢静,卢静居然想毁了她的容貌。 叶楣又哪里是吃亏的性子,争执中倒是失手将卢静推倒下去。她仓皇而逃,本来想着趁乱逃出去,叶茂才肯定不会为了她而为她开罪的,叶楣能靠的只有自己。然而她却在此时才发现,在陇邺这么长的时间,她竟然没有为自己争取到一些退路。便是叶家这个靠山,都是敌友不明的情况。 不过她的运气自来就不算太差,绝处里总能逢生,卢静居然死了。死无对证,一了百了,她倒是不用逃了。 叶楣慢慢平静下来后,想法子买通了那不受宠的小才人,她晓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疑点全部洗清,干脆将这池水搅的更为混乱。她让叶鸿光也做了证,叶楣恐吓叶鸿光,若是他不说谎,整个叶府都要被连累的。叶鸿光胆子小,又自小都在叶府里长大,对于外头局势人情世故通通不清楚,惶恐之下也就答应了。 可是叶楣却没想到叶鸿光这般无用,还被沈妙抓住了错处步步相逼。这一出陷害的戏码到最后几乎是无用的,而卢家面对谢渊表现出来的忌惮也让叶楣终于明白,得罪了睿亲王府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之前就向叶茂才提出刺杀沈妙,如今又指使叶鸿光污蔑沈妙,叶楣总觉得,一旦被谢渊调查出来是她在其中搅和,必然不会放过她。 还有今日,虽然显德皇后和永乐帝最后出乎意料的放过她,沈妙也没有深究,叶楣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怀疑他们有更深的阴谋。退一万步说,这件事叶茂才迟早会知道的,她失手错杀了静妃,也是闯了祸,叶茂才那样精明的人,会怎么对她,叶楣还真的不清楚。 叶楣心中又是愤怒又是后怕,还有沮丧。陇邺这地方像是与她相克似的,她原先在钦州的时候过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陇邺却屡次碰壁。原以为搭上叶家日后必然飞黄腾达,结果不仅叶家自己都情势难明,还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不能留在陇邺了,要离开叶家。叶楣的心中突然蹦出这么一个念头。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叶鸿光。叶鸿光正低着头默默的揪着膝盖上毯子的毛毛,并未看到她的眼神。 叶楣的眼神倏尔转冷。 要逃离叶家,逃离陇邺,对现在的她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上船容易下船难,还有叶茂才的虎视眈眈。 可若是继续留在这里,叶楣有一种感觉,她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得好好与叶恪商量一下才好。 …… 因着今日宫里静妃得事情耽误了不少时间,沈妙和谢景行回到睿亲王府得时候天色都已经晚了。沐浴用过饭后,沈妙一边整理着桌上一些信件,一边对谢景行道:“倒没想到原来使这么一回事。” 谢景行手下的人过来传信儿了,大约是将今日在宫里发生的事情弄清楚了。大概推测出来是叶楣错手杀了卢静,沈妙摇头道:“卢家只怕是知道了叶楣动的手,心中暗恨,也不会表现出来。” 谢景行倚在榻上,看着她收拾的动作,道了一声“嗯”。 沈妙问:“那皇上查出真相会怎么样?会处置叶楣么?” “查不查出来又如何?”谢景行满不在乎道:“没有叶楣错手杀人,叶家也不会留,有了叶楣错手杀人,叶家牺牲一个半路收来的女儿,叶茂才也不会心疼。”谢景行耸耸肩:“静妃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谁在乎?” 沈妙叹息一声,永乐帝对叶家深恶痛绝,对这个卢静千方百计怀上的孩子没有期待,自然不会在乎,或许卢静的死,甚至会让永乐帝心中松了口气。他不爱静妃,但总归是他的骨肉,日后叶家亡了,他又如何面对自己的儿子。当然,生下来的这个孩子先天不足,在世上活着本也是受罪。 上天代替他做了选择,或许一切明明自有注定。 “说起来,今日进宫,卢静出了事,皇上来了,你却不在,你去做什么了?”沈妙问。她问的自然,谢景行是一个十分坦率的人,在这些皇家秘密的事,几乎只要沈妙问,他就会回答。 可是今日,他却看着沈妙没有说话。 沈妙本来还等着他回答,见他迟迟没有反应,手中的动作一顿,见谢景行微笑着看着她。他的目光很温柔,似乎是将她看作是很珍视的东西。 沈妙一愣,谢景行唇角一翘:“过来。” 她愣了愣,见谢景行很坚持的模样,便站起身来,走到塌边,才问了一句:“怎么了?”就被谢景行一把攥住手腕拉进怀里。 沈妙猝不及防趴在他怀中,费力的撑起身子,谢景行却不让她动弹,下巴搁在她脑袋上,淡淡道:“我曾经问过你一句话,你现在还想不想当皇后,记得吗?” “记得。”沈妙顿了顿,才回答。 “那我现在再问你。”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