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节
张铭气急而笑。 “当时,内阁六部合议,上奏天子,定下的章程。” 自始至终都没人想到,该问一问阵前杀敌的边军。 天子怀德,以仁治四海,用圣人之道感化蛮夷。说起来的确好听,但在现实中,多数时候却是损己利人。 旨意抄送京城,下到边塞,英国公独坐整晚,不停擦拭先祖留下的佩剑,人像老了十岁。 张铭看在眼里,却是毫无办法。 只不过,狼性难驯,尤其是白眼狼。 弘治十五年,北部再次叛逃,这一回,不只杀边关守将,更劫掠沿途村庄,杀伤两百余条人命。 奔至隘口,才被边军拦截,留下十余尸体,逃回草原。 那一战,领兵之人正是才方。 战后请功,奏疏之上,才指挥使仅列末尾。圣旨下达后,内调营州左屯卫,被孙同知压制,郁郁不得志,终含恨而终。 此次,别部附庸来投,依张铭之意,压根不该放开隘口,当全部赶回草原,生死由天。被他部吞并仇杀,省得边军再费力气。 奈何蓟州是边镇重地,不是张总戎自己说得算。假使顾鼎不反对,顾卿赵榆都点头,事仍不可为。 咬定牙关,将人拦住,被科道官参上一本,他倒是无妨,大不了再回北镇抚司,为天子掌管豹房。朝中的老父怕会不得安生,被有心人攻讦。 世事无奈。 杨瓒教导朱厚照,实在无法,必须要忍。 现如今,他和张铭都面对同样的情况。 凭一己之力,无法摧毁密结的大网。落入网中,唯一能做的,即是寻到薄弱处,尽力撕开一处缺口,好歹能对得起良心。 说话间,两队边军行过。 急着去见顾鼎,张铭没有多言,抱拳告辞。 杨瓒还礼,目送张铭的背影消失在帐后,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 站了片刻,终迈开脚步,向医帐走去。 朔风卷过,六角扑面,边塞之地又开始飘雪。 路面为新雪覆盖,似铺一层薄毯。人行过,留下浅浅印痕,很快为莹白填满,再不可见。 顾总戎归来,顾卿赵榆接手善后事宜,不只杨瓒,谢丕和顾晣臣也变得清闲。 拟就名单,写好战报,无所事事。两人翻开兵书,摆开棋局,倒也自得其乐。 棋局过半,杨瓒掀起帐帘。 顾晣臣倚在榻上,手落黑子。谢丕盯着盘面,眉头紧锁,似被难住。 听到声响,两人同时抬头,见是杨瓒,都笑了起来。 “杨贤弟来得正好。” 谢丕忙招手,道:“帮为兄看看,这一步该怎么走?” 室内点着火盆,官帽上的碎雪瞬息融化。 解开领口,除下斗篷,杨瓒走到榻边,俯视错落的棋子,绞杀成一片的战局,不禁摇头。 “于棋艺一道,小弟实不精通。” “贤弟莫要谦虚。”谢丕道,“家父少有送人石棋,李阁老指点更是难得。这些时日,贤弟的棋艺,总该有几分精进。” “这个嘛——” 杨瓒拉长声音,眼珠子转转,单手托着下巴,嘴角微翘,道:“兄长这么说,小弟也不好推辞。就此局而言,胜实难,和局则易。” “哦?” 谢丕兴致大起,顾晣臣也坐直了些。 “贤弟不妨落子,让为兄一观。” “两位兄长不怪?” “自然不会。” “好。” 杨瓒走近半步,眸光微闪,忽然挥袖,将盘上棋子尽数扫落。 “如此,不输不赢,是为和局。” 谢丕:“……” 顾晣臣:“……” 是他们伤得太重,产生了幻觉? “兄长?” 杨瓒侧头,看看谢丕,又看看顾晣臣,请他落子,已经照办,为何这般表情? “贤弟果真大才。” “多谢兄长夸奖。” “……”他是在夸吗? 棋子散落,棋局无法继续。 谢丕无奈,只得请杨瓒坐下,亲自倒一盏热茶。顾晣臣伤得最重,脸色苍白,已有些精神不济。 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杨瓒没有支吾,直接开门见山,道出来意。 听罢,谢丕顾晣臣互相看看,都现出苦笑。 “两位兄长可是为难?” “贤弟所言,为兄也曾想过。”谢丕道,“然名单已经拟定,依贤弟之意,顺序的确可改,人却不能划去一个。” 放下茶盏,杨瓒知道,谢丕语意未尽。 “小弟愚钝,兄长何妨尽言?” “罢。”谢丕长出一口气,铺开名单,点出中间几个名字,开始为杨瓒解释。 “延庆知州是兵部左侍郎同族,永宁知县与大理寺少卿连宗,平谷知县同工部郎中是姻亲,昌平同知乃鸿胪寺卿之婿……” 随谢丕讲解,杨瓒神情渐渐变得凝重。 “同窗,同宗,同乡,同榜,同科。翁婿,连襟,表亲。” “朝中地方,千丝万缕,牵连不断。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说到这里,谢丕顿住,捏了捏额角,无奈之情更甚。 “狭西总制,巡抚都御使杨一清,贤弟可曾听过?” “确有耳闻。” “弘治十五年,鞑靼叩边,杨都宪与大同总兵官联手退敌,斩首三百。战报和请功奏疏送到朝廷,天子下旨封赏,直拖到弘治十六年七月,赏银才送到边塞,且少去五成。其后,更是连续半年拖延军饷,险闹出哗变。” “弘治十七年,鞑靼再次叩边,战果不及前次,同是杨都宪上疏,封赏的银两布匹两月后即送到,且一两不少。之前拖延的饷银,也补发三成。” 话至此,只剩一层窗户纸,轻轻一触,就能捅破。 “两份奏疏,区别只在几个名字。” 轻飘飘一句话,犹如山重。 压在心头,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天子封赏,需下六部施行。杨贤弟也看到,如不是晋地送来粮食伤药,镇虏营和墙子岭都将断炊,营中的伤兵也将十去七八。” “圣意不可违,却能拖。” “内库封赏,只能偶尔为之。边塞平稳,军饷发放,仍需户部光禄寺。” 杨瓒沉默,顾晣臣亦然。 谢丕嘴里发苦,终坚持道出全部。 “如先时所讲,你我终将归京,边塞之事仍需交由他人。我知贤弟不满,我又何尝愿意。” “然好心未必能做好事。” “情况如此,你我位卑职轻,能做的,仅是回朝之后,尽量为将官奏请封赏。余下之事,实是无能为力。” 杨瓒正四品,谢丕正五品,顾晣臣正六品。 在庞大的文官系统中,均处于“起步”阶段。 别看杨瓒品级最高,一个佥都御使,并无多大实权。如不是机缘巧合,得两代天子看重,御赐金尺宝剑,又同厂卫交好,其在朝中的地位,甚至比不上谢丕,遑论同尚书侍郎掰腕子。 如今是进也难,退亦难。 就此妥协,实不甘心。不妥协,造成的后果,恐非他乐见。 “真没有办法?” 谢丕摇头。 “依贤弟所言,名单次序可以更改,杀敌之数也可列上,但……” 话没说完,谢丕便停住。 结果既定,说与不说,都是一样。 杨瓒深吸一口气,压下烦闷,沉声道:“兄长不必再说,小弟明白。” “贤弟?” “一时孟浪,为难兄长,实愧疚难言。” 说着,杨瓒站起身,拱手揖礼。 “万万不可!” 顾不得腿伤,谢丕猛然站起身,一把托住杨瓒手臂。匆忙之间,未能立稳,两人竟一同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