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节
离开居处,前往港口。杨御史头顶黑云,眉间拧出川字,边走边叹气。 送信的卫军几次加快脚步,恨不能多生两条腿,跑出安全距离。 杨佥宪皱眉叹气,倒没什么。顾同知刀子似的目光,实在是吓人。 视线扫过来,一戳两血洞。 卫军不是铜皮铁骨,顶不住这样的刀子。俗体凡胎,当真是扛不住。 杨瓒暂居之处离港口不远,只是需经过海匪建在岛上的“村落”。 行进村口,可见烧毁的房屋,瘦弱的工匠和渔民正忙着搭建草棚。有三两表情麻木,或吃吃发笑的女子,都是被海匪掳来的可怜人。 攻破海岛时,被关押此处的女子不下五十人,现下却不足十人。 有自尽,亦有被海匪额趁乱杀戮。 待官兵赶至,村中已起大火。 火扑灭,草棚木屋多被焚毁,没能跑出的工匠渔人也葬身火海。 这般惨状,再次提醒杨瓒,谢十六是什么人,盘踞岛上的海匪都是何等心肠。纵然是提来许光头的首级,也是罪不容恕,该千刀万剐! “见过大人!” 有工匠认出杨瓒,拉着痴痴傻傻的女子,跪地行礼。 女子头发蓬乱,面容姣好,双眼却是直愣愣,看着人,一动不动。 工匠不会官话,需卫军帮忙,才能明白他话中意思。 “这小娘是他同村之人,一并被掳来岛上。” “海贼不是东西,是一群畜生!” “同村被掳来的,只有他们二人尚存。” “匠人儿子惨死,女儿也死了。这小娘年龄相仿,便被他当做女儿照顾。” “他说,人疯了也好,傻了也罢,好歹还活着。清醒的,都……” 说到这里,卫军停住了。 工匠的话过于沉重,在血海拼杀的汉子,也会红了眼圈。 看着工匠,杨瓒心中刺痛,道:“你且问他,可愿返回家乡。若想回乡,本官可遣人护送。” 卫军传话,工匠却是摇头。 “不回了,村子没了,也回不去。” “求大人开恩,许小的留居岛上。好歹能有个容身的地方。” 工匠说着,小心翼翼,却又满怀期待的看着杨瓒。 留在岛上,女子尚有活路。回到岸上,消息传出去,女子定要活不成。 当初,周指挥使救回的女子,少有被家人接纳。纵使家人不弃,族人也容不下。无依无靠,留给她们的只有死路。 世人愚昧,女子命苦? 杨瓒摇头,指尖扎入掌心。仍是那句话,丈夫无能! “尔等皆可留居此处。本官亦会遣人至州府,为尔等重办户籍。” “谢大人,谢大人!” 工匠跪地,就要磕头。 杨瓒忙快步上前,来不及伸手,人已被顾卿扶起。 工匠千恩万谢,附近的工匠渔人听闻,都含着眼泪,跪地行礼,满面感激。 杨瓒没有多留,快步离开。 本不是多愁善感之人,面对此情,仍禁不住眼圈泛红。 “让顾同知见笑了。” “哪里。” 顾卿侧首,眸光微闪。 “杨佥宪赤子之心,如浑金白玉。同佥宪相交,实为顾某之幸。” 用词貌似寻常,听着却颇有深意。 杨瓒眨眨眼,总觉得顾伯爷话中有话。 想多了? 皱着眉头,看向嘴角微勾,眼波流转的美人,杨瓒确信,他没想多。 古人的说话艺术,果然博大精深。 摸摸耳垂,不烫。 很好,没脸红,有进步。 港口处,三艘兵船靠岸。 周、肖两人站在一处,正低声说着什么。熊指挥使距离五步,抱臂旁观,半点没有参与的意思。 一身布衣,做渔夫打扮的谢十六,被五花大绑,押着跪在地上。一同跪着的,还有同样做渔人打扮,却半点掩不去匪气的海贼头目。 三人身前,并排放着三只木盒。包裹木盒的粗布已经解开,盒盖却被麻绳捆紧。边角处有点点黑斑,俱是凝固的血痕。 “此人确是谢十六,但盒中首级仍无法辨认。” 给杨瓒送信之前,已有番商认出三名匪首。 周指挥激动过后,陷入重重疑惑。 非是几人过于小心,实是谢十六狡猾,远远超出想象。十艘兵船,近四十艘运粮船,两千卫军,搜索这些时日,几乎将周围海岛翻遍,也没寻到几人踪迹。 周指挥等遍寻无果,甚至开始怀疑,谢十六已乘船远遁,潜逃爪哇等岛国。或是避开官兵耳目,逃亡倭国,同倭贼联合。 设想过多种可能,唯一没想过,此人会主动投案,更带来许光头首级。 杨瓒赶来之前,三人轮番审问,谢十六始终闭口不言,摆出架势,钦差不至,绝不出声。 周指挥使要用刑,被肖指挥使拦住,拉到一旁劝说。熊指挥使扫两眼,抚过颌下虬髯,无声冷笑。 为争功,三人本就不睦。 剿匪的奏疏已经递送入京,没有更改余地。抓住谢十六,灭除浙海最大一股悍匪,堪比弥天之功。奏报朝廷,计功行封,金银不提,官位至少升上一级。擢升五军都督府,由地方调入京师,也不是不可能。 功劳摆在眼前,唾手可得。三人都有些红眼,只是有人善于隐藏,有人已是急不可耐。 谢十六跪在地上,面无表情,好似根本不在意生死。 偶尔,有被海盗抓来的工匠和渔人走过,才会抬起眼皮,扫过两眼。 杨瓒到时,周指挥使怒气未消,却不再嚷嚷着用刑。肖指挥使神情微缓,熊指挥使依旧是冷眼旁观。 “诸位,杨某来迟。” 没急着审问谢十六,杨瓒拱手,同三位指挥使见礼。 卫指挥使是正三品,佥都御使是正四品。占据文官和钦差双重身份,勉强同平起平坐。但杨瓒始终牢记,谨慎无大错,面对三人,都十分客气,不见半点轻慢。 “杨佥宪有礼。” 三人还礼,又向顾卿抱拳。 锦衣卫北镇抚司同知,没人敢小看。兼掌管诏狱,更让三人忌惮。 热闹钦差,被上疏弹劾,还要交内阁审议。惹怒锦衣卫,分秒被扣上罪名,五花大绑,扔进诏狱。 换做寻常,三人想得不差。但却忘记,杨瓒有天子御赐的金尺和匕首,闹不好,抽一顿,扎两刀,比锦衣卫更要命。 “此人即是谢十六?” “已着人问过,半点不假。” “这二人亦是匪首?” “正是。” 肖指挥使抢先开口,故意侧身,挡住熊指挥使,道:“此二人皆在许光头手下,常年在浙海劫掠。同谢十六一样,盘踞岛屿,同走私商交易。” “他二人盘踞何处?” “岱山。”肖指挥使道,“因距岸较远,岛上多山林,自古以来,少有人定居。四周散落百余小岛,正可供海盗藏匿。据抓捕的海匪招供,行走岱山的走私商,数量仅次双屿。许光头亦常年藏身于此。” 杨瓒点点头,终于将目光转向谢十六。 “久违了。本官当称足下谢石棋,还是谢紘?” 谢十六抬起头,忽然笑了。眼角现出纹路,带着读书人的俊雅,又有海匪的狠辣。 “大人随意。” “哦。” 杨瓒负手,前行两步,立在谢十六身前。 “你来投案?” “是。” “为何?” “双屿被下,小的失去藏身之地。手下的船只,九成被烧毁,也没了东山再起的资本。继续留在海上,不是被他人吞并,就是被砍掉脑袋,送到官府领赏。与其便宜旁人,不如小的自己投案,说不得,还能有条生路。” “你怎知本官不会杀人?” 谢十六仍是笑,不见半点惧色。 “大人可先打开木盒。” “三个首级,换不下你的命。” “再加两百条船。” “本官不同海贼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