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豆大雨滴瞬息砸落,溅在地上,激起团状飞灰。 “下雨了!” 救火的官军和百姓齐声高呼,甚至有百姓跪在地上,蠕动着嘴唇,流着泪感谢上天。 雨势渐大,骤成瓢泼。 火光渐弱,黑烟被撕成条状,很快消失在雨幕之中。 大雨中,杨瓒推开只余半扇的黑油大门,望着已成废墟的家宅,双眼充血。 雨水打在身上,似毫无所觉。只一味的迈开脚步,跨过地上的碎瓦断木,前往房梁最先垮塌的厅堂。 近了,更近了。 停在废墟前,用力抹开脸上的雨水,杨瓒顾不得狼狈,弯下腰,徒手抓起一块碎瓦,用力扔在一旁。 大火熄灭,堆积在下方的瓦片碎木依旧炽热。很快,杨瓒的双手就被烫得一片赤红。 他感觉不到痛。 温和的双眸布满血丝,清俊的面容沾满黑灰。青色长袍湿透,紧紧贴在身上,下摆早被瓦砾划破。 一切,他都不在乎。 逃出大火的厨娘躲在一旁,伤了腿的门房一瘸一拐的上前,想要劝说,又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只能叹息一声,弯下腰,拣出一根木桩,同杨瓒一起挖掘。 “老爷,不如找人帮忙?” 厨娘低声询问,杨瓒似未听见,根本不为所动。 见杨瓒手指开始流血,厨娘咬咬牙,用布压住受伤的肩膀,强撑着出门寻人。 雷吼电闪,雨大风急。 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和顺天府衙役多在城西,唯一能求助的只有近邻。 厨娘壮起胆子,迈上石阶,叩响门环。 等了许久,才有家人应门。 见是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仆妇,家人根本不予理会,角门砰的关上,将厨娘挡在门外。 厨娘再敲,里面干脆传来骂声。 “什么东西,也敢来敲我家老爷的大门!快滚!” “再不滚,挨了棍子,断手断脚可没人理会!” 颤抖着手,厨娘没有再敲。狠下心,将布裙系在腰间,转身下了石阶,循着记忆,往长安伯府跑去。 行到中途,迎面忽来几匹快马。厨娘不及躲闪,险些被踏在马蹄之下。 骏马扬起前蹄,嘶鸣一声,直接飞过厨娘,疾驰而去。落后一人忽然“咦”了一声,开口道:“是你?” 声音听着熟悉,厨娘抬起头,隐约看清说话人的长相,当即哭道:“马长史,救人啊!” 废墟中,杨瓒双手渗血,跌坐在地。 看着仿佛挖不完的残垣断木,死死咬住嘴唇。 “老爷……” 门房担忧,想扶起杨瓒,却是力不从心。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杨瓒呆坐,什么都做不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嘶,继而是皮靴踏过积水的闷响。 门房转过身,只见一抹绯红身影穿过雨帘,大步向主仆二人走来。 “杨侍读?” 到了近前,才发现来人是锦衣卫。门房吃惊不小,想上前拦阻,又被顾卿身上的冷意吓退。 杨瓒不动,也没有出声。 顾卿又唤一声,杨瓒仍是不动。 “四郎?” 两字融入雨中,杨瓒终于有了反应。 抬起头,凌乱的鬓发黏在额角,嘴唇颤抖,双眼赤红,却没有一滴眼泪。 “顾千户?” “是我。” 不顾雨水,顾卿单膝跪地,单手按住杨瓒的肩膀,感受到掌心下的冰凉,眉心微蹙,眼中闪过一抹担忧。 “四郎,雨太大,随我回府可好?” 杨瓒摇头。 “杨土,我那书童还在这里。”杨瓒喃喃道,“我不能将他一人留下。他胆子不大,怕黑。他还想着回家,还没回家……” 话到最后,嗓音愈发沙哑,似被石块哽住,几不成声。 顾卿放开杨瓒肩膀,手背擦过杨瓒的颈侧,拇指撑起他的下巴。 “我帮你找他。”声音低沉,压过雷声,直入杨瓒心底,“一定帮你找到。” “……多谢……” 模糊道出两字,杨瓒闭上双眼,软倒在地。 顾卿立即倾身,撑住杨瓒脊背,手臂穿过膝弯,直接将人抱起。 “大人……” 门房小心上前,哪怕是认识,也不能就这样把老爷带走。 “长安伯府。” 留下四个字,顾卿再不理门房,大步走出正门,将杨瓒扶至马上,翻身上马。 “伯爷?” 伯府长史和校尉赶到,顾卿马鞭斜指,道:“不必跟着我,去老侯爷处请良医过府。多留几个帮那门房找人。” “是!” 长史校尉领命,一人驰往侯府,余者纷纷下马,冒雨挖掘垮塌的房梁。 耗费一个多时辰,终于找到被压在断木下的杨土。人伏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脸色青灰,气息全无。 这一日,皇城四门紧闭,不放任何人进出。 锦衣卫得到疑犯口供,指挥使牟斌立即进宫请下敕令,严查客栈酒肆,秦楼楚馆,寻常巷陌也不放过。将京城翻个底朝天,抓补五十余人,其中不乏朝廷官员的亲戚族人,更有礼部侍郎的家人。 “天子有敕,敢阻拦者同下诏狱!” 牟指挥使面沉似水,锦衣卫状如虎狼。 未几,东厂番役也加入其中,抓捕的却不是朝官亲眷,而是神城中的勋贵外戚。尤其同寿宁侯有过交往的勋贵,无一人能够幸免。 日暮时分,锦衣卫和东厂番役的抓人行动才告一段落。 牟斌和王岳同上文书,言明:“此番京师大火,乃不法之徒刻意为之。经讯问,疑有鞑靼奸细同内贼互相勾结,混入京城,寻机生乱。” 文书之后附有数张供词,证实最先被抓的几名疑犯俱为鞑靼奸细,因祖上犯罪被流放戍边。后被鞑靼掳掠,为保命,甘为贼虏驱使。 此外,关在诏狱中的番僧确同北边勾结,私下递送消息。结合种种证据,杨瓒那句“鞑靼奸细”当真没有冤枉他们。 乾清宫中,朱厚照翻过文书供词,脸色越来越黑。到最后,直接抄起镇纸砸到地上。 天子震怒,伺候的中官宫人噤若寒蝉。 张永试着开口,非但没让朱厚照息怒,反令怒火更炽。手臂一挥,御案上的笔墨纸砚统统被扫到地上。 张永和谷大用离得最近,都被墨汁溅到。 刚刚养好伤,回御前伺候的刘瑾最是倒霉,被笔架擦到,额头又青了一块。 “陛下息怒!” 殿中的中官宫人齐齐跪地。 朱厚照不说话,握紧双拳,用力捶着桌案。 “无法无天,欺人太甚!” 每落下一个字,都伴随着一声钝响。整句话说完,御案都被掀翻。 “张伴伴。” “奴婢在。” “你出宫,召杨侍读觐见。” “奴婢遵命!” 张永弯腰退出内殿,顾不得擦掉额头的冷汗,领了牙牌,带上两个小黄门,急匆匆赶往宫外。 到了地方,当即被眼前的惨景吓了一跳。见锦衣卫正搬起倒塌的梁木,还以为是杨瓒出事,腿一软,险些坐到地上。 “张公公?” 张永曾到长安伯府宣旨送赏,伯府长史认出他,出声问候。 “张公公有礼。这是怎么了?” “杨侍读,”顾不得其他,张永一把扎住伯府长史的胳膊,“杨侍读可出了事?” “公公放心,杨侍读无事。” 长史将前因后果道明,张永长出一口气。 “杨侍读现在长安伯府?可请了医士?” 长史道:“惠民药局不顶用,城内医馆分不出人手。伯爷遣人到老侯爷府上请了良医。” “如此甚好。” 张永也不多说,掉头赶往长安伯府。 无论如何,都得亲眼确认杨瓒的情形,在天子面前也好有个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