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听到杨瓒口出“食色性也”,弘治帝略微皱眉。然中官接下来的讲述,却让弘治帝心怀大慰,眉头舒展,很是高兴。 “难得。” 连亲爹都如此评价,可见朱厚照不爱读书到什么境地。 “宣杨瓒。” 兴致一起,弘治帝便要见见杨编修。 阁臣不行,翰林院学士不行,同年的状元榜眼皆是铩羽,偏偏这个杨小探花却是做到了。 太子能安下心来读书明理,讲读经义,怎不让天子心喜。 “宁老伴。” “奴婢在。” “开朕的私库,取白金三十两,宝钞五千贯,各色绢帛十匹。” 天子私库里的绢帛,都是各府及外邦进贡,价值远超金银宝钞,更可作为“货币”通用。一下赏出十匹,寻常大臣都没有如此待遇。 “是。” 宁瑾应诺,对杨小探花的前程更加看好。 两刻后,杨瓒至暖阁请见,本以为天子会询问偏殿之事,未料想,弘治帝半句不问,只让宁瑾捧出金银布帛,道:“尔在京中无宅,宜择佳处置业。” 皇帝给钱,让他买房子? 杨瓒傻眼。 至于皇帝为何知道他在京城没有宅院,根本不用细想。锦衣卫东厂无孔不入,大臣每天吃了几粒米,皇帝八成都知道。 “臣不胜惶恐,无功不敢受禄。” “为太子讲习论道,引其规行端正,便是尔之功劳。” “臣谢陛下隆恩!” 杨瓒不得不感慨,弘治帝对太子,当真是一片慈父之心。 “金既受,无需廷谢,勿为他人知,免于嫉妒。” “臣……遵旨。” 皇帝给钱还要偷偷摸摸,这叫什么事? 天子不亲臣民,不好。太过平易近人……该怎么说? 走出乾清宫暖阁,回望琉璃瓦泛起的金光,杨瓒默然许久,仍是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申时中,杨瓒回到翰林院。 彼时,朝考已过,崔铣、湛若水、严嵩等三十人被改为庶吉士。王忠在朝考中列在第三十名,恰好搭上末班车。 考中庶吉士,并不能马上授官。 依规章,三十人将继续在翰林院深造,由太常寺卿兼翰林院学士张元桢,翰林院学士刘机教导。期间可分入六部观政,只是无品阶,也无权参与政务。 观政数日,三十人齐聚翰林院,难免有所争论。 杨瓒到时,只听有庶吉士道:“鞑靼屡屡犯边,掳我百姓,毁我良田,实是可恨至极!” 听到这个声音,杨瓒笑了。 王忠,王兄啊。 “此言确实。”又有一个声音道,“然鞑靼兵强马壮,边军屡有不敌,亦是实情。” “严兄是辱我大明军士?” “非也。”那个声音继续道,“依在下之见,北疆盖多荒凉之地,麦粟难生。不若引军民后撤,让出隔界,经年焚烧枯草,广修堡寨,铸以墙垣,阻鞑靼诸部南下。” “荒谬!” “太祖高皇帝开国,太宗皇帝迁都,逐鞑靼于北。你竟要舍地予贼?!” “严嵩,你之言同奸贼何异?!” “吾一心为国,尔等何出此恶言?” 严嵩?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杨瓒顿时愣住。 不会是他想的那个严嵩吧? 第二十八章 争执 “轻启边衅,实非善举,动辄劳民伤财。胜则罢,败则损兵折将,致边民流离,边疆不得宁日。” “不战先言败,胆气何在?” “尔之胆气,实为匹夫之勇!边民退入边堡墙垣,焚烧枯草,自可坚壁清野。边军以逸待劳,设下陷阱,伺边寇来犯,引其入狭道,分而击之,不能大胜,也可灭其气焰!此方为长久之策!” “边民后撤,开垦的田亩便要荒废,边军躲入土堡,无异助涨鞑子气焰,弱我军心国威!” “无知!” “国贼!” 争执声越来越大,隐隐带上了火气。 杨瓒听得皱眉。 很显然,认为当撤民让地,烧枯草为隔带的不只严嵩,三十名庶吉士,小半都持此种观点。 王忠等人据理力争,更举出永乐朝太宗皇帝饮马草原,驱逐瓦剌鞑靼的实例,仍是无法彻底驳倒对方。 连年天灾,鞑靼屡次犯境,烧杀抢掠,边境连连告急。 羁縻卫所名存实废,边军兵额不足,募兵需向朝廷讨粮讨饷。户部找上内阁,三位相公胡子头发一把抓,连洪武年间的开中法都搬了出来。 可就算恢复商屯,仍是治标不治本。 粮饷实额发下,中途便要少去大半。余下的,仍要被卫所官军吃空饷。 足额一千五百人的卫所,实际只有七八百人。面对占优势兵力,机动性相当强的鞑靼骑兵,胜面实在不大。 洪武年间,徐达常遇春能领兵驰骋草原,追得北元皇帝贵族满世界逃命。 永乐年间,瓦剌鞑靼见到红色鸳鸯战袄,听到明军的号角都要抖三抖。 明初,明军骑兵能挥舞着狼牙棒在马背驰骋,和鞑靼瓦剌骑兵对捍而不落下风。如朱权等藩王更能光着膀子冲锋陷阵,砍瓜切菜般杀个痛快。 换成现在,别说上马挥棒,能不能抡动都是个问题。 试问,饿着肚子怎么打仗? 杨小举人出身宣府,对边军的战斗力相当有发言权。 不客气点讲,能打的着实能打。不能打的,三个捏在一起,遇上鞑靼照样歇菜。 能击退鞑靼的卫所,多以募军为主力。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延续百年的卫所制度,已经开始驰废。 边民后撤,听起来可行。但长此以往,于国于民都是大患,实不可取。 一步退,步步退。 狼性贪婪,割肉饲狼不会换得感谢,只会被视为软弱,令其更加贪婪,欲壑难平。 然以眼下情况,主战者是一心为国,主张撤边民入城垣者,未必就是卖国。 正如燃起元末烽火的黄河水患,下令征调民夫的脱脱,绝对是王朝铁杆,仍是好心办坏事,挥笔斩断了元朝不到百年的国祚。 杨瓒入选弘文馆,为皇太子讲学,身份过于敏感。纵有千般思量,也不可能踹开房门,当面和众人争辩。 又听了一会,杨瓒无声叹息。 翻来覆去,谁也说服不了谁。既不能参与其中,听着也是闹心。 转身行过拐角,径直走向左侧第二间值房。 听到敲门声,一身青色官袍的谢丕从房中走出,见是杨瓒,颇有些惊讶。 “季珪为何在此?” “谢兄。”杨瓒拱手行礼,道,“太子殿下已回文华殿,小弟特来寻谢兄。” 谢丕侧身,请杨瓒入内。 见桌上高堆一摞卷册,另有抄录到一半的书卷,杨瓒有些不好意思。 “小弟打扰谢兄了。” 谢丕摇摇头,待书吏送上温茶,望一眼窗外,微微叹息。 “纵是季珪不在,我也是无心抄录。季珪寻来,正好说话。” 杨瓒入值弘文馆,未时前都不在翰林院。 谢丕却是早早坐在值房,听着这群庶吉士吵来吵去,吵个没完没了,头大如斗。 “从早上就开始吵。”谢丕坐到杨瓒对面,难得出口抱怨,“朝中诸公都无法下决议之事,吵得出正道来吗?” “对此事,谢相公可有想法?” 谢丕止住杨瓒的话,站起身,见窗外并无书吏行过,方道:“家父亦是难以决断。前些时日,巡抚都御史杨一清上奏,请朝廷重设狭西灵武监之武安苑,启用牧军。同时弹劾了不下三名边将,朝中吵得更厉害。” 杨瓒沉默。 牧军之事他不了解,对边将的处置绝不会轻。 “内阁现下也不好决断。开中法尚未重启,灵州之围虽解,鞑靼仍未退回草原,怕是到六月都不会消停。” 谢丕一边说,一边留意着值房外的动静。闻吵嚷声渐小,同杨瓒相视一笑,大概是刘学士出面了。 侍读侍讲品阶不够,张学士在文华殿,能压住这群庶吉士的只有刘机。 “入六部观政多日,下月将要授官,如此吵嚷,实是不成体统。” 事实证明,谢丕还是将同年们想得太过“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