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擦了一会儿,沈自酌动作忽停下来,“差点忘了。” “忘了什么?” 沈自酌没回答,将毛巾搁在扶手上,飞快站起身朝卧室走去。过了片刻,拎出来一只结实的袋子。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他动作十分的谨慎,小心翼翼地搁在茶几上了,将一旁用来防震的白色泡沫都取出来了,然后端出里面的东西。 约莫有三十公分高,拿报纸裹得严严实实。谭如意越发好奇。沈自酌将报纸一层一层揭开,最后里面还剩下一层黑色的塑料袋。他将塑料袋也扯了下来,总算露出了这件东西的真容:是通常用来泡酸菜的那种广口的坛子,这只是很小的尺寸,一般这样大小的,会用来装芝麻油或者花椒油。 沈自酌起身去厨房拿了一只骨瓷小碗和一柄不锈钢的勺子,然后将坛子上的盖子缓缓揭开了。空气里立时飘散开极为馨甜的气息,谭如意只觉得这味道十分熟悉,却一时想不起究竟是什么。 沈自酌将坛子里的东西舀了七八勺出来,递给谭如意,“尝尝看。” 盛在骨瓷小碗里的半流体十分的粘稠,在一旁立灯柔和的光芒之下,显出一种琥珀的色泽。 谭如意认出来了,她怎么可能会认不出来——当年妈妈还没出走的时候,带着她做过一次,流程繁琐,整个熬制过程需要一天一夜。大灶烧着松木,大锅里咕噜咕噜翻滚着,空气里一股溽热甜蜜的气息。最后,近百斤的红薯只熬出来这么小小的一坛,然而每一滴都是精华。 谭如意捏着勺子,舀了半勺,喂进嘴里。舌尖首先尝到的是甜,继而是焦香的回甘。这样的甜,稠,与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谭如意喉间忽然便梗了一个硬块。 “不知道是不是你曾经吃过的苕糖,找了个十多个老人,总算还有人记得做法。也是在老人老家熬的,你们镇上已经没有人烧大灶了……” “沈先生,”谭如意出声将他打断,声音喑哑,带着极其细微的颤抖,仿佛有人用手指轻轻拨了一下琴弦,“谢谢你。” 沈自酌低头看她,“好吃吗?” “好吃的。” 沈自酌目光微敛,静了片刻,探身过去,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眼角,“好吃的话,怎么哭了?” 谭如意这才发现自己真的在落泪,她急忙拿手背抹了一下,抽了抽鼻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约是太久没有吃过了。上回吃,还是跟我妈妈一起熬的……”她笑起来,“不说丧气话了,毕竟是我的生日。”她又捏着勺子尝了半勺,心脏都仿佛这稠得化不开的甜包裹住了,“沈先生,你也尝尝看吧,不骗你,真的非常好吃。” “好。”沈自酌目光沉黯,说着,却是捏住了她拿着勺子的手,凑上前去,贴上她沾了一丝糖液的嘴唇。 谭如意怔了怔,睫毛轻颤,而后顺从地闭上眼睛。 吻了片刻,沈自酌将她手里的碗和勺子都夺下来,搁在茶几上,而后紧紧捏着她的腰。 吻更深,细致,耐心,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一切的发展都是顺理成章。 谭如意心里生出一丝的犹豫,对于未来,她仍是不确定的。重重的隐忧,潜伏在未来的路途之中,伺机而动。眼前的这个男人太过优秀,而她又太过平凡。她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有这样的幸运,是否可以妄想更多。 然而这丝犹豫很快便在沈自酌诚恳的目光里,湮没在更为汹涌的悸动之中。等她反应过来之时,沈自酌正深深地看着她,浅褐色的瞳孔之中藏着烧灼的烈焰。 他扣着她的手指,因为过于激动而发着抖,都这时候了,他声音喑哑,却仍是不忘询问:“可以吗?” 谭如意咬着唇,脸红得泣血,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好别过头去。 沈自酌伸手,将床边的台灯“啪”一下关上了,黑暗立时笼罩下来。 安静却又暗流涌动,仿佛永不醒来黑甜梦境。 —— 醒来的时候,谭如意有一丝惝恍。窗帘没拉好,留了一丝缝隙,望出去,天空刚刚露出一丝鱼肚白。 谭如意翻了个身,心里有些空空落落的,带着几分惶恐。并不觉得后悔,只仿佛自己是流水上的一丝青萍,随着水流载沉载浮,却是无所附依。她睁眼发着呆,又翻了一个身。 正在这时,腰忽让一双有力的手握住了,而后整个环住她,将她带入一个极为温暖的怀抱。沈自酌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含混:“醒了?时间还早,可以再睡一会儿,我喊你起床。“ 谭如意后背紧紧抵着沈自酌的胸膛,听见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声,那种无所适从的惶恐渐渐消退了几分,“睡不着了。”她低声说。 沈自酌摸索着着扣住了她的手指,沉静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语气却是十分的别扭,“对不起……我也是第一次……你感觉……还好吗?” 谭如意忍俊不禁,耳朵却烧起来,却只低垂着头不说话——也确实说不出口,然而心里却一时满盈着说不出的清喜。她并不会用腐朽固执的情结来要求别人,但听说沈自酌也是第一次,还是不免有种意外的惊喜。 沈自酌也没说话,手指缠着她的手指,下巴抵在她肩窝处,仿佛极为贪恋这一刻狎昵的时光。安静了片刻,沈自酌忽开口问道:“你户口在崇城吗?” “学校说有迁户口的名额,不过要排队。到我的时候,恐怕要到明年。” 沈自酌将她手指握得更紧,“那迁过来吧。” 谭如意愣了一瞬,才意会过来沈自酌的意思,她头埋得更低,声音也跟着低下去,“沈先生,你想好了吗,不能轻易后悔的。” “不会后悔的,”沈自酌在她后颈印下一吻,“沈太太。” ☆、第36章 兼程(02) 千言万语,指天发誓,都抵不上这样一句“沈太太”。不由便想起方才,她受不住时,声音气息仿佛都断了线,仍是叫他“沈先生”,结果反让他更加用力,像是存心要欺负她一般。 她耳根颈项烧成一片,总觉得再也无法这样随口叫他。 胡思乱想着,沈自酌声音又响起来:“本来打算把证的事情办妥了再……对不起,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昨晚那样旖旎的气氛,要是沈自酌再半途喊停,她倒要怀疑他是否有隐疾了。谭如意自然不会怪他,毕竟是她所愿意的,即便沈自酌不提领证,她也并不觉得后悔。夏岚所言往往是切合现实的真理,可她宁愿犯点傻,唯独不想用任何世俗的标准去衡量沈自酌。 静静抱着,体温相贴,彼此听着心跳,直到天光大亮。闹钟响了,两人一时都没有动。又过了片刻,谭如意轻声说:“要迟到了。” 沈自酌“嗯”了一声,手臂刚刚卸了几分力道,又收拢了,只说:“还不想放你走。” 谭如意心脏早随着昨晚的那两勺糖液化掉了,满腔的心思尽化作春.水暖阳,只觉得甜蜜,十分的甜蜜,仿佛自己整个浸在了那糖罐子里头。这个人,平日那样的严谨,说起情话来却仿佛百步穿杨的利箭,箭箭正中要害。 又想,她谭如意究竟何德何能。 过了一会儿,实在是不得不起了,沈自酌总算放了手。两人都赶时间,挤在一起洗漱。谭如意这时才觉得羞赧,不敢拿正眼看他。 洗漱完毕,谭如意收拾好东西,捞起昨晚在沙发上放了一整夜的手机,这才发现竟有五个未接来电,都是夏岚打过来。她也来不及回电了,揣进包里飞快去门口换鞋。正好沈自酌也打着领带出来了,两人目光撞上,又不约而同地移开了。 谭如意不由勾了勾嘴角,这才发觉,原来沈自酌也是会害羞的。 没时间准备早餐,沈自酌开车经过一家肯德基,下车去买了几根油条。他将纸袋递给谭如意,飞快发动车子,说:“将就吃一点吧。” 谭如意吃了两口,问他:“沈先生,你要不要吃一点?” 沈自酌摇头,“我到公司了再吃。” “一直想问,你早餐只吃面包牛奶吗?” “小时候跟着我妈吃习惯了。” “所以一直没试过别的?”谭如意看着他,“譬如蟹黄汤包,玉米肠粉,荠菜小馄饨武汉热干面……”她说着,自己反觉得馋了,“下回试试吧,我包馄饨的手艺还是不错的。” 沈自酌轻声一笑,看她一眼,“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我不会的可多了,你会的我大多都不会……”她说着说着不自觉停了下来,想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唐舒颜,刚刚咬下去的一口油条立时咽不下去了,像根刺卡在那里。 沈自酌会的,唐舒颜是不是都会呢?他们专业一样,又是这样一路风雨同舟,倍道兼程。转而又鄙视起自己的矫情,心道人总是贪心不足又患得患失。 沈自酌却说:“我会的你不需要会,我们两个人,有一个人会就够了。” 谭如意闻言怔了一下,继而笑起来。 沈自酌将她送到学校,又约定了下班过来接她去医院一道看望唐舒颜。 直到上完了第一节课,谭如意才记起来要给夏岚回电。夏岚兴师问罪:“昨晚你不是在家吗?打了五次都没人接。” 谭如意忙道歉,“昨晚睡得很早,手机关静音了,对不起。” 夏岚那边诡异地沉默了一瞬,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是够早的。” 夏岚这个人从来都是会慧眼如炬,谭如意自然明白她猜出来了,她脸上一热,避开话题,只问:“你今天什么时候下班?” “还得加班,恐怕要到八点吧。” “我下班了要先去趟医院,你要是回家了给我打个电话,我上去找你。” 夏岚疑惑问道:“去医院做什么?” 谭如意沉默一瞬,“唐舒颜做了个阑尾炎手术。” “她做手术,你过去看她做什么?这多不人道啊小如意,想想看,自己刚刚被手术刀划了道口子,躺在床上要死不活,还要看着自己喜欢的男人同别的女人出双入对。我要是她,肯定怄得要往你脸上泼硫酸。” 谭如意一惊,“有这么严重。” 夏岚笑起来,“别人我是不知道,换成是我,肯定要跟你拼命的。” “可我已经跟沈自酌说好了一起去……” “那就去吧,别待久了。唐小姐毕竟是你老公的生意伙伴,不去也未免显得不给面子……”夏岚打了个呵欠,“没别的事我就挂了,我去冲杯咖啡,今天还要苦战。部门来了个新人,还得抽空出来带他,真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三个。” 谭如意担忧道:“你保重身体啊,别太拼命了。” “不拼命不行啊,闲下来更麻烦……” “什么麻烦?” 夏岚却收了声没回答,过了一瞬才说:“挂了,拜拜。” 这边谭如意刚挂了电话,手机又震了一下,蹦出来一条短信。谭如意一看见是个未保存的号码,眼皮登时一跳,果不其然,是裴宁发过来的:“礼物收到了吗?” 紧挨着上面还有一条,发送时间是昨晚八点,祝她生日快乐。 谭如意烦得不行,转头问身后的梁敬川,“梁老师,有没有什么办法屏蔽一个人的号码?” “遇到骚扰电话了?”梁敬川笑问,“要是手机本身没有屏蔽功能,下个号码通软件就行。” 谭如意连上办公室的wifi,下了个软件,然而弹出询问“是否拖进黑名单”的选择菜单时,却又犹豫了。她一抬眼看见昨天收的那束花,更加心烦意乱,将手机扔到一旁,抄起花束起身大步走到门口,将花一把塞进了垃圾桶里。 下过雨之后,气温节节攀升,不过早上十点,日头已经升得很高。谭如意眯眼看着选悬在对面教学楼上的那轮太阳,忽想起前几日裴宁同她说的话。 你以为不断向着太阳走,走到了太阳底下,就没有阴影了吗? —— 唐舒颜气色比昨天好些了,今天能够开始吃流食。谭如意和沈自酌到的时候,她正靠着枕头,一勺一勺地喝着一碗白粥。 她见两人来了,不咸不淡地打了声招呼,沈自酌寒暄了一句,彼此都沉默下来,一时只听见调羹轻碰着碗壁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唐舒颜忽然开口:“老沈,去年的年假什么时候到期?” “这个月三十号。” “那正好,让我休个假吧,公司的事,先拜托你一个人撑着了。” 沈自酌沉默一瞬,“没事,等你休养好了再说。” 唐舒颜将碗搁在一旁的柜子上,“我想喝椰汁,能不能下去帮我买点上来。” 沈自酌看了谭如意一眼,点头起身。 谭如意自然是明白唐舒颜是有意将沈自酌支开,便也不装傻,直接问:“唐小姐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唐舒颜将背后的枕头调整了一下,歪头看着谭如意,“我准备跟沈自酌说清楚。” 谭如意静了数秒,“这是你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