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呵呵,贵国果然是英雄辈出。不过朕看这位小将容貌,倒并不像是凉人血统。”赵慎长眸含笑将他打量,末了示意赐酒一杯。 大凉使节长老很有些得意,捋着络腮胡子道:“陛下果然英明,独孤将军虽出身漠北,然则自小在大凉军中历练,又是预备驸马之身,算起来理应是大凉人。在我们大凉,精通骑射者比比皆是,独孤将军倒还不算吾国勇士之中最为了得。” 说着,一双眼睛便看着北魏一众官员,分明是想要比试。 赵慎修长手指把玩着金樽,若有似无地看了侧座寇将军一眼。 “哼。”寇禧却只作未见,他的女儿还在冷宫关着呢,司徒家如今倒了,也不见皇帝把她归位。 一时冷场,有陪坐的将士跃跃欲试,却又怕不尽人意。 对面大凉使节脸上得意更甚。 燕王赵恪便将杯酒饮尽,笑笑着拂开袍摆站起来:“哦呀~,多少年不曾再触碰这些玩意,今日倒难得勾起本王兴致。” 他今日着一袭松青色圆领修身长袍,里衬素白,袖口与前胸刺着云凤锦鹤,看起来好不风雅清隽。 偏拣了一只最为轻便的赛弓,对着靶心轻飘飘射出。 那烈烈秋风将利箭吹拂,哪里还到得了对面? 众将士不免懊丧,恼这闲王存心搅场。 赵恪自然晓得众人心思,却嘴角噙笑,气定沉闲,不急不躁地又换了一只沉弓。 “嗖——” 只见后来长箭顶着先前利箭,两者正正刺进靶心。那利箭在刺入的瞬间忽然往四面均匀裂开,竟是被长箭沿箭心刺穿,分毫不差。 “好!”北魏众宾客长吁一口大气,纷纷拍手叫好。 大凉长老不免有些讪讪的:“燕王爷是真人不露相也,今日老朽领教了。” “惭愧。”赵恪勾唇笑笑,凝了那姓独孤的武将一眼,拂开衣摆落回原先座位。 经了一场比试,气氛便活跃起来,大家吃酒的吃酒,赛弓的赛弓,再无了先前拘束。 正中雕龙宝座上,赵慎墨眉微挑,不见形于色:“恪弟荒废了这许多年,技艺倒并无半分衰退。” 赵慎此人心思缜密多疑,对藩王尤为忌惮,那其中的试探赵恪如何不晓,却也不予反驳。 散漫地敬了一杯:“微臣自幼偏爱耍枪弄棒,有些感觉从小到大已入了骨髓,不需要刻意想起,但也不会忘记。” 那言语意味深长,明明说的是箭,他却偏提起那情。 赵慎知他说的是谁,长眸中的笑意更深:“你昨日去了哪里,那穷潦的管事太监倒得了你一锭金子。” 有舞姬过来敬酒,赵恪不羁风流,拉她手腕交杯:“呵,自是去看了那孩子。皇上当初那般手段与我夺她,如今却不过十年,竟连她的骨肉都不屑多看。我不过是出一锭金子,又能做得了甚么?” 赵慎却独独不愿听他言及阿昭,一丝阴鸷悄然掠过俊颜:“司徒妇人主宰赵氏皇权多年,换做是你,你也一样逃不开这场杀戮。你莫要忘了你也姓赵,这天下是赵氏的天下,只怕以你这样的性格,会比我更要狠绝。独留下她,只会让恨更痛。” 赵恪噙着嘴角不语,却亦不见否定,一盏空杯在唇边摩挲:“那孩子在冷宫衣不遮体、食如糟糠,倘若将来不死,必然心中存恨。你既下了狠心,却又为何不下全狠心?他日若然长成,少不得一场旧孽清算,莫怪我今日不提醒你。” 赵慎指尖微动,蓦地想起横梁下阿昭空空晃荡的红影,心中厌烦,容色复又冷然:“……那哑婢口不能言,朕但凭他自生自灭。” 太监拾阶而上,哈着腰低声附耳:“皇上,德贵妃娘娘来了。” 赵慎循声看去,看到姜夷安着一袭绮红宫妆袅袅而来。 已经五个多月的身孕了,腆着圆润的少腹,走起路来头上金钗珠环轻摇浅晃,些微笨拙。身后跟着一摇一摆的赵妍儿,穿着鹅黄镶花小秋袄,粉嘟嘟的像个小面团儿。 笑盈盈鞠了一礼:“臣妾叩见皇上。皇上几日不来,妍儿吵着要见父皇,听闻皇上今日在凤凰台比箭,便央着臣妾带她过来。” 说着便叫宫女将赵妍儿牵过来。 她是柔秀的瓜子脸儿,五官和身段亦是单薄婉约,那红穿在她身上怎生得并不衬托美艳,撑不住从前旧人气场。 赵慎不察痕迹地蹙了蹙眉,不喜她这样刻意主张。 肃着容色道:“凤凰台楼高风大,你胎气不好,理应在宫中好生静养。日后无事,不要再一个人出来。” 才赋予过自己那般荣华恩宠,哪里晓得皇上忽然又这般冷漠。姜夷安脸上笑容一黯,那红挂在身上便变得尴尬起来。 赵恪眸间含笑,意味深长地举了举杯—— 那最好的你不要,却独将这般角色宠惯后宫。 赵慎眉宇间的愠意便更甚。 “父皇,看妍儿写的字~”小公主看见了,粉嫩的小手连忙拽着赵慎的衣袖,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团。 嗓音甜甜,讨人喜欢,她们母女总是谦卑,惶惶无安。 赵慎抚着妍儿秀雅的小脸蛋,心里到底又怜恤,便温和了嗓音:“父皇近日朝中事务忙碌,待过两日再去看望你和母妃。”转而又对姜夷安道:“这红,并不适合你,你不需要循着她的轨道来刻意取悦朕,你只是姜夷安。” 他的眉宇间都是冷肃,并不见几分温柔。姜夷安心中发冷,神色便有些仓惶:“是。”低着头,牵过赵妍儿,一路潸然退下。 ——*——*—— 贞澜殿里静悄悄的,一卷珠帘将嫔妃与臣子隔开两道。 老太医闭着眼睛给姜夷安诊脉,少顷拍拍袖子跪于地上:“娘娘体内阴郁沉积已久,脉象不稳,胎气不固,应静心调养,切忌再忧思劳虑。微臣这里开几剂药方,每日晨、午、碗各冲一剂。” “又劳烦张太医颠簸一趟。”姜夷安命嬷嬷送他下去。 那嬷嬷去了又回,搭着手儿杵在身旁欲言又止。 姜夷安假装不懂,柔声问她:“皇上近日最常去的是哪个宫里?” 大嬷嬷弓着腰身福了一福:“回娘娘,皇上近日并不常翻拍,听张德福说新近两国谈判,皇上心绪正烦闷,只去梅才人处听了几回曲子,并不曾留夜。” 姜夷安就不说话,她的眉目间有愁容,还在为今日那一身红妆不悦—— 只方才的一瞬间,她便已晓得,无论皇上对司徒再怎么狠绝,自己也永远跃不过那道影子。 想了想,又道:“今日在凤凰台上射箭的那人是谁?本宫见他并不友善。” “那是燕王爷赵恪,从小与皇上一同长大的混世子,才回京城不多时候。此人一向桀骜不羁,娘娘不必望心里去。”大嬷嬷低着声儿。 姜夷安却蓦地想到了司徒昭。那个天之佼佼的女人,一样是与皇上一同长大。 她一联想到赵恪今日看自己的那番戏谑,心里头的郁气便又浮了上来……她知道他也在拿自己与那个女人比较。 姜夷安是谨小卑微的,她清楚自己的斤两,不过是皇上在路边捡起的平凡女子,也不知道皇上到底看重了她哪里,迷迷沉沉便将她扶到了这般高处。她的宠爱得来的没有底气,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如履薄冰。 可是赵慎天性寡凉,他虽然对自己这般恩宠,她却依旧感觉不到他的温度。他连对司徒昭都能残绝如此,她怎能不怕。 姜夷安蹙着眉头,少顷又问道:“那个孩子现在如何了? 嬷嬷眉梢一动,连忙回答:“不曾去看过,娘娘是说……” “我说?你认为我要说什么?”被嬷嬷猜出心思,姜夷安很有些不悦。 她已是三度流产方才生下的妍儿,她怕自己这一次依旧是女儿。那冷宫中的孩子留着就是个隐患,此刻赵慎虽然厌恶,终究是血脉相连,日子久了,难保不生出悔意。 大嬷嬷低着头,姜夷安早前在茶肆里唱曲儿时,她便是她的掌柜娘,都是一起进宫来的,一荣俱荣。默了默,便不再含蓄,低声劝道:“娘娘走到了这一步,实则不易,如今已然只能进,不能退。皇上嘴上虽冷绝,到底谁也摸不透他心思。此刻将孩子领来,一则娘娘大度贤良,二则也可杜绝旁的嫔妃得了机会……不怪老奴斗胆,旧时有嬉王李贞,其母妃早逝,为后宫嫔妃所养。那嫔妃宠他胜过己出,本是聪颖之人,却终学得一身‘本事’,渐渐为皇上所弃……” “住口。”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姜夷安蓦地将她打断。抚着隆起的少腹,久久不说话,末了终是不甘道:“……你说的我早也想过,那这件事你去安排吧。记住,先不要被皇上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8章 母子离 天气越发的凉了,晨起时候青苔上总结着一层薄霜,阳光稀稀薄薄,照不出人影。 冷宫的冬季总是比外面的世界来得更要早。 灌木丛旁,阿昭手中针线不停,正在给沁儿缝着小帽。初冬的风吹在肤表上,干燥而寒凉,她将指尖在唇边轻呵,听身后不时传来赵恪与沁儿的低语浅笑。 赵恪把小木珠放进木龟的嘴里,在龟尾上轻轻一拽,那小珠子便从龟肚里咕噜咕噜地滚出来。 “咕、咕——”沁儿小手指戳着木龟,口中呀呀学语。已经太久没有见过玩具,那双眸炯炯的,满满都是崇拜。 赵恪便将珠子递至他手心:“那,换沁儿来。” “呜~~”沁儿却又怕他,巴巴地瞅着,不敢伸手去接。 “呵,男子汉大丈夫,没有胆识如何逍遥混世?别怕。”赵恪便轻握住沁儿的手,教他把珠子放进乌龟的嘴里。 他的声音已不似少年时候轻狂,多了几许沉着的沧桑。幼童总是信赖这样的嗓音,莫名给人安全感。 沁儿小心翼翼地把珠子放进去,咕噜噜,小木龟的嘴巴合起来了。 “咯咯咯~~”开心得他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儿。 那稚嫩的笑声太真太难得,不似在自己面前的刻意欢喜。 阿昭的背影略微动了动,针线扎进指尖,渗出来一道嫣红,连忙放在唇边轻吮。 赵恪便抬起头来看她。 她今日着一抹素淡斜襟小窄袄,无色无花,底下是天青色百褶裙,明明是个花儿一般的年纪,背影看上去却那样孤冷,俨然像是已看过一轮繁华。 这真是个奇怪的宫女,总让赵恪莫名想起来阿昭。 可阿昭从前却分明不是这样的性子,那个女人十七岁时爱笑,笑起来时娇颜明艳,整园子的牡丹加起来都比不过她。 赵恪凝着阿昭的背影道:“你坐在阴处,不免太冷,为何不转过身来?” 阿昭不想转。赵恪最近时常来冷宫晃荡,每一回都不教沁儿好话,他自己幼年时候顽劣不羁,倒又想来祸害她唯一的儿子。 可惜沁儿却在悄悄的盼他,这是个缺乏父爱的孩子,阿昭便又不忍。 终究还是自私。 赵恪勾着嘴角:“她一定是恨极了本王,背后同你说过我许多坏话。不过你不必如此反感我,我阅过的美人无数,你这样的清汤寡水,我总不至于把你如何。” 阿昭不应他,她可从来没说过他一句坏话,她只是不愿去记起他。 ……他这人总是这样,自己恨,便以为她也一定和他一样。 “嘟、嘟~~”珠子放进去两颗了,却还没有滚出来,沁儿捅着乌龟的肚子,皱着小眉头有些沮丧。 赵恪便收回眼神,把沁儿粉团团的身子抱进怀里,捂住他的眼睛:“来,皇叔给你变魔术。” “呜哇——”只那一瞬间的黑,沁儿却吓得浑身一个激灵,瘪着小嘴儿大哭起来。